第十八章 袁滂(2 / 2)
袁滂也不恼怒,看向华歆道:“听曜卿所说,子鱼是和孙太守同来的,其中当是有些缘由,可否与老夫讲讲?”
华歆笑道:“今日公子亲赴太学,征募了一批掾属,歆忝居魏郡郡丞。”
这边袁涣不禁目瞪口呆,华歆在太学之中是何等身份,乃是第一等的人物,竟然委身一六百石的郡丞,当真令人吃惊。袁滂却是浑不在意,把“公子”二字听了个真真切切,反问道:“子鱼不称‘太守’却称‘公子’,这又是何道理?”
华歆也不拘束,便把与臧洪、射援、赵俭几人商量称呼的事情说了一说,更让袁滂惊讶:“骢马御史的儿子、蜀中赵氏的子弟、臧旻将军的爱子、北方诸谢的后人【注1】……孙太守当真慧眼识人,可比古之孟尝君,这‘公子’之名,却是恰当之极了。”转头看向孙原:“不知老夫这不成器的儿子,孙公子觉得如何?”
适才华歆说话间,室内已经添了数张食案,几人都已分宾主入了席位,加上袁涣知道林紫夜体弱怕冷,特地命人添置了火盆。此刻孙原正在席上,听袁滂如此问话,不禁笑道:“袁公知名朝内,令郎更是太学高士,自然是一流的人物。”
孙原居客席,下首是华歆,身后是李怡萱和林紫夜两位女眷的食案,对面便是袁涣的陪席,当下便起身冲对面行礼:“太守谬赞了。”
袁滂手抚须髯,悠悠笑问:“老夫意欲让他出去历练,不知孙太守可愿募入府中?”——先前称“公子”自是袁滂开开玩笑,如今“太守”出口,已带了些分量。
孙原和袁涣都是一怔,不料袁滂竟然生出了如此想法,前者心思瞬息百转,看向袁涣:“这便看曜卿是否愿意了。”
袁涣看了看袁滂,又看了看孙原,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起身冲孙原行礼:“承蒙抬爱,涣敢不从命。”
“如此,先谢过孙太守了。”袁滂点头而笑,示意众人可以进食。
华歆在下首听了无形中打的机锋,也料想朝中必是生了乱子。以袁涣身份,入公卿府并非难事,而袁涣这一辈都在太学读书,可见袁滂并无让他们入仕的打算,如今突发奇想将袁涣塞进了孙原的太守府里,显然是将他推到帝都之外,乃是保护的一个法子。连袁滂这中立于朝廷的人都开始思虑家族退路,可见朝中动荡已到微妙之处了,装病自然也能理解。而孙原更非易与之辈,如今应了袁滂要求,只怕有条件交换。
果不其然,上首那紫衣公子淡淡道:“不过,原倒是有些疑问,还望袁公不吝告知。”
袁滂心领神会,反问:“老夫也有疑问,要先问问孙太守。”顿了一顿,只见他目光中别有神采,莫名其妙地问道:“不知昨日夜里,孙太守可曾去过皇宫复道?”
华歆、袁涣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李怡萱和林紫夜互视一眼,她两个何等冰雪聪明,已然从这句话中知晓了七七八八。
昨天孙原和赵空夜入雒阳皇宫,乃是秘密进出。但是天子先命收了佩剑,又命从复道出北宫,若是巧合未免太过神奇,可见复道上发生的事情与天子脱不了干系。李怡萱更是冰雪聪明,她倒是猜测:复道上的两位绝世高手便是天子指派。此事过了一夜必然事发,袁滂身为执金吾,定是脱不了干系,此中微妙关系,绝非寻常人所能道了。
孙原看着袁滂,袁滂也看着他,目光交错。
“看来孙太守亦是身不由己。”袁滂摇摇头,冲袁涣道:“曜卿,明日收拾一下,随孙太守上任去罢。”
袁涣尚未反应过来两人对话究竟是何意思,猛见得父亲命令,只得应了。
袁滂满意笑笑,却突然盯着那一袭紫衣,一语惊人:
“孙公子,你可知道——”
“静了二十年的帝都,从你踏入清凉殿的那一刻起,便不再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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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食一过,袁涣便送孙原等人出来,出门二十步便回转。他左思右想,实在不懂适才打得是什么机锋,便径直到了袁滂室中。
一进院中,便见袁滂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起身出来了,眼见得天色渐晚,明月已挂枝头。
袁涣走近身侧,恭恭敬敬:“父亲。”
“不该你问的,不必问。”
袁滂远眺天际,负手而立,打断了袁涣的思绪。后者迟疑了一会儿,道:“父亲可是担心朝中出乱?”
“天子忍不住出手了,朝中怎能不乱。”
袁滂摇摇头,怅然道:“当今这位天子,怕是天资聪颖不亚于孝武皇帝,可惜天不予时,给了他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汉。”
“奈何!奈何!”
袁涣惊道:“父亲的意思是……这位太守是天子的人?”
“只怕更是天子绝杀的利器……”袁滂苦笑摇头,“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他太躁进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大厦危矣。”
“父亲的意思是?”
袁滂看着他,问道:“十九岁而为重郡太守,你可知天子是如何做到的?”
袁涣摇头。
“那是因为满朝没人敢接魏郡太守这个危险的位子。”袁滂又问:“曜卿,你可知道魏郡危在何处?”
“魏郡?”袁涣思量道:“魏郡是冀州第一重郡,若论危险……难道是太平道?”
“愚民众则必反,刁民起则必乱。”袁滂冷笑道:“张角这个人自称‘大贤良师’,迟早是要反的,不过他未免太过自负了,自古民乱谁能成事?散乱之众、乘乱而起,又怎会坚如磐石?如有聪明之辈,分而化之,则轻轻巧巧灭于无形。即使聪伟如光武皇帝,虽然乘赤眉之乱而起,亦仗门阀世家之力而定。张角一介方士,又如何能与光武皇帝相提并论?”
袁涣不解:“如此,可见太平道并不能成事。那魏郡又危险在何处?”
“你错了,魏郡虽有险却无危。”
袁滂摇摇头,同为少年,袁涣的见识远不如孙原,接口道:“自太平道兴起之日起,多少人上奏天子,言其危险,天子又何曾放在心上?便是当今太平道遍及八州,挟百万之众,天子都未放在心上——这本就是天子推波助澜,任由它做大而已。”
袁涣心神巨震,万万不曾想到袁滂竟然说出如此话来。
“朝中权力倾轧纷乱,天子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么一个企图破局的机会,他又怎么会放过?”
“孙原是他的棋子,一颗极为重要的棋子。难道特进太守便是殊荣?等到太平道反,天子还要给他军队、给他钱粮,让他平定天下,手握军功、入朝为卿,把朝中势力一扫而空方是天子想要的。到了那时仿吕后诛韩信,则天子之威再无人可挡。”
袁涣听到此处,直觉风吹周身冷入骨髓,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如果这位孙太守不能成事呢?”
袁滂脸上终于露出喜色,点了点头:“终归看到了关窍。”笑一笑,便道:
“所以……天子的棋子,并不止这一颗。”
袁涣不再问话,他已经知道袁滂的意思了。
这中立于朝堂多年的“长者”抬首遥望明月渐升,悠然道:
“今天是初一,又是新年了。”
话音末尾,带了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
大汉,又到了一个轮回的开始了。
【注1】北方诸谢:并州北地郡谢氏为大姓,射坚先祖为谢服,诸谢之一,拜为将军,此后这一支改为射姓,射坚、射援为谢氏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