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何谓君为轻(2 / 2)
许钦又冲孙原躬身行礼道:“孙大人,书阁刚来了一位名士,说是赵歧大师推荐来的,一定要见您一面。”
“名士?”
众人面面相觑,在场几人都可谓名士,但是能被赵歧看上的,恐怕是一个都没有。
孙原反问道:“请问是哪位名士?”
“颍川钟繇钟元常。”
“他?”
郭嘉颇感惊讶,笑道:“我当真是未曾料到他也会来。”
“想来是赵歧大师离开颍川前曾与钟先生见了一面。”袁涣道,“大师非比常人,他与钟先生之间必然洽谈甚欢。”
孙原摇摇头,赵歧临走前曾说过自己的目标,前行路难,他找钟繇必有深意,却未必会和钟繇说什么,当下又问许钦:“文休先生的‘月旦评’何时开始?”
“今日申时。”
“如此,我去寻元常先生,诸位申时再见。”
竹冷,松寒。
钟繇一身青袍,卓然立于山野,一派世外景象。
身后人影越枝簌簌,他虽不曾看见,却已听见。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悠然长吟,仿佛正是为来人所设的谜题。
身后那人紫衣飘然,闲庭信步,沿着一条松竹小径缓缓而来: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注1】”
钟繇倏然转身,眼神中尽是不信之色,道:“这首诗繇亦是无意中听来,想不到孙大人竟然能信口而吟,令人不得不服。”
孙原点点头,却不与他见礼,看着身前一片竹林松海,劲节刚毅,又长吟道: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
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
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钟繇脸色渐变,望着这位少年太守,摇头轻叹道:“黎民陷于水火,豪门穷极奢华,大汉如逆水行舟,将及倾覆矣。”
“元常先生如此说话,不怕被旁人听了去?若是抓了见官,怕是不美。”
紫衣公子轻笑,“似元常先生这般人物,怕是判个不轻。”
“这颍川藏书阁除了孙太守再无二千石。”
钟繇捋髯而笑,“在这里,也无一个‘旁人’。”
孙原摇摇头看着他:“天下将乱,先生还有心思在此闲谈么?”
“乱之源在政之误。”钟繇道:“张角之心,有识者皆知,而无一人能挽狂澜。太守讽刺之语岂非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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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原并不理他,随口长吟: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一首《战城南》浩浩荡荡,“良臣之思”如针尖,直刺钟繇。
钟繇摇头,亦信口长吟:
“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烹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两双眼眸,悄然对视。
“战”与“非战”,“良臣”与“善治”,截然不同的道路,截然不同的方向,如同巨大的沟壑,横亘在两者之间,愈推愈远。
钟繇摇头道:“子非共语者,如之奈何。”
孙原亦冷然道:“于原而言,亦是。”
钟繇长叹一口气,悄然转身,径自去了。
孙原面色低沉,看着一道萧索身影,冷然无语。
看着钟繇身影已淡出视线,郭嘉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孙原身后。
“早和你说过,钟元常靠不住。”
“我只是没料到竟和他如此说不通。”孙原转身看着他,一脸无奈。
“执念,往往会侵蚀一个人的本质心思。”
墨衣含韵,他望着身前这个少年,摇头道:“你……不也是心中深深执念么?”
身前的紫衣公子身影悄然一颤,张口欲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郭嘉被他这般模样逗乐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被我说中了?”
“天下之乱,其本在‘治’而非‘制’,钟繇不是看不透这一点,而是不愿去相信。”
“因‘制’之不行,故而‘治’失其衡,而‘治’在人不在‘道’。钟繇想忽视造成‘治乱’的过程,却想消灭完成‘乱治’的根源,还不想用‘平乱’的手段……这,岂是智者所为?”
孙原不禁点头,郭嘉可谓是窥破了关窍,钟繇重文轻武,奉仁政教化,也知制度之要、人治之误,却不知国政何以沦丧至此,说到底皆是“微言大义”的结果。
郭嘉走到孙原身侧,看着钟繇背影消失之处,淡然道:“钟繇习今文经,赵歧大师却今文经、古文经兼修,看来是看出钟元常的谬处,想借你的口,解了他的谬错。”
孙原点点头“这是赵歧大师答应陈仲躬先生的事情,自然要做到。”
郭嘉惊讶回头:“陈仲躬?你是如何知道的?”
孙原道:“昨日赵歧大师来书阁坐了半日,说是一会故人,除了许文休和张角,也只剩下陈寔先生了。”
郭嘉面现恍然之色:“看来是陈寔先生与赵歧大师相约,请他劝说钟繇,若不是赵歧大师遇见了你,只怕今日与钟繇相见的就是大师自己了。”
“罢了,走吧。”
孙原摇了摇头,钟繇不是这么容易劝说的,只得将此事放下,问道:“月旦评本来是由许文休、许子将、许子政一同举办,为何此次只有许文休一人?”
“多年前的乱事。”郭嘉显然很不在意这件事,“无非就是为了保全许家,各分一脉而已。”
孙原眉头轻蹙,深思不已。
【注】本文所用诸篇为《古诗十九首·青青柏上行》《东门行》《战城南》《十五从军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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