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2)
醉玉楼:
邱娘差人打点了一桌小菜,卤味,熏肉,小炒及凉菜四拼,又上一坛炎狼山庄经常用的酒肆师傅酿的米酒,皆是莲生小时爱吃的。
郑承却不忙唤人上来,亲自给莲生斟酒,家丁在门外守着,未几在廊前巡了一圈,挨个敲开左右两厢的门,里头都没有人,于是回来朝郑承点了点头示意这处安全,反手带上门。
“邵哥。”郑承和颜悦色道:“多少年未曾喝过家乡的酒了。”
莲生凝视琥珀般的酒,有股淡淡的香甜味,答道:“有什么话,说便是,兄弟一场,别害我。”
郑承笑道:“怎会害你,我这是救你。”
莲生置之不理,朝自己碗里挟菜“救我什么?”
郑承添上酒,叹了口气道:“我看那个太女殿下,竟是对你颇有些依恋之色。”
莲生心中一动,木筷微有点颤,一个鹌鹑蛋捏不住便滑了下来,随手拾起朝嘴里扔了,淡淡答:“没有的事。”
郑承道:“太女身边,唯你一个信得过的,她全心全意依恋你,你又如何待她?”
莲生不答。郑承笑道:“邵哥,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与雪儿情同兄妹,那天我去平崖办些事情,正好碰见她上京城,她还在念你,不知你去了何处,你说过,以后会送她出嫁,她自七岁起就想着这事。”
莲生停了咀嚼,二人陷入沉默,许久后他问:“她还好么。”
郑承不答,反道:“且不提你,也不提雪儿,只说太女殿下。这事若成了,来日你便是西秦的功臣,你常伴君侧,一路扶持太女,更是亲手将她扶上銮椅的人……”
莲生打断道:“是她的能耐,愚兄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郑承置之不理,继续道:“假使真有那一天,太女殿下总得成婚,立男后,你又该如何自处?须知人言销骨,到时候,朝臣们该如何议论你?你纵不在乎,他们又该如何议论陛下?殿下不在乎,当太女殿下成了陛下,是否也能多年如一日地待你?多年如一日的不在乎?”
“你忠于谁,邵哥?”
“你忠于西秦,还是仅仅忠于龙椅上的那人?这里头的忠诚,又有多少是给太女殿下的,多少是给西秦的,多少是给苍生百姓的,多少是给你自己的?邵哥,愚弟不忍见你无所适从,劝你一句悬崖勒马……”
莲生并未等郑承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再说。”莲生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而后手持筷子微微颤抖,开口道:“昔时我炎狼山庄尽毁,承蒙先帝不弃收留,对殿下从未有非分之想。”
郑承叹道:“你口不对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向来不会撒谎,骗得了谁?”
莲生不再理会郑承,提起酒坛,喉结微动,朝着坛口一通猛灌,仰脖喝尽,方才迷茫地出了口长气,摇摇欲倒。
郑承:“邵哥,你也二十有二了。”
莲生:“内有国贼,外有镬奴,不想成家。”
郑承笑道:“活了二十二载,就没有半点别的念头?”
莲生醉意上脸,抬手重重抹了把脸,两眼发红地倚在墙边。
郑承笑道:“小弟虽不在此地与人常温存,却常听人说,这楼里的姑娘小倌姿色姣好,不逊于京城中有名的美人儿。”
莲生抬起醉眼,看着郑承,起身要走,却被郑承拖住。
“醒醒酒,愚弟还有点话想对邵哥说。”郑承自顾自唤道:“郑丁!”
郑丁在外头应了,下去吩咐,片刻后两个人,一男一女推门进来,男子抱着七弦琴,女子则以黑布蒙着眼。
郑承笑吟吟道:“都叫什么名字?”
抱琴那小倌怯怯道:“暮华。”
女子缓缓跪了下来,暮华低声道:“她叫木岑,平日里不爱说话,是个瞎子,楼里姐姐们都唤他木头。”
郑承噗一声笑了出来,朝外间道:“这派的什么人,换个……”
莲生道:“她不是瞎子。”
木岑点了点头,暮华双眼明亮,带着欣然笑意,一手抚上琴,问道:“官人为何这么说?”
莲生:“自走进来至坐下,动作与瞎子不同。”
郑承看出点门道来了,笑问道:“为何乔装成瞎子?”
暮华以手拨弦,悠然道:“人心难测,唯独装聋作哑的人才活得自在,木岑她得留着耳朵听琴,留着嗓子给官人唱曲儿,不能装聋作哑,只得装瞎,这世上许多事情……看不见才是最清静……”说毕声音渐低下来,手指轻轻一拧,悦耳琴声奏响。
是时只闻木岑唱道:“曾经沧海难为水,一池冬意难化春……”
莲生侧着头,安静听着,木岑唇微颤,边唱边发着抖,白皙的脸庞上,眉眼间蒙着块黑布,带着孤苦无依的茫然。
恍惚间与多年前,殿中挨板子挨到一半,抬头望向院内的夏泠鸢重合在一处。
又似是那天离开平崖,策马独自逃出汀州官道岔路,在雨水里被淋得发抖,躺在路中央,嘴唇颤动,双眼一片空洞,望向灰白天空的孤独太女。一眨眼,悠然岁月在歌里掠过去了。
再眨眼时光阴荏苒,莲生说不清前头等着的是什么,有时他甚至想伸出手,拉着走在前头的夏泠鸢的手,让她转身,不再朝她的龙椅,朝她的京城走。
宁愿安安静静,抱着怀里的人,在路边坐下,编个草蚱蜢,摘朵花,小声说说话,坐一辈子。
木岑唱完了,暮华把她引到莲生身边,木岑脸色发白,轻轻倚在莲生怀里。
“过来。”郑承不禁也动了心,朝暮华招手道。
暮华依偎在郑承身侧,郑承抬袖轻拭他的额头,小声道:“怎有处乌青?”
暮华怔怔看着莲生与他怀中的木岑,低声道:“被客人打的。”郑承叹了口气。
莲生恍若置身梦境,颀长手指拈着那女子下巴。
木岑仰起脸等候,轻抬起的侧脸线条,带着种英气,唇微抿,带着倔强,与夏泠鸢如出一辙。
莲生轻轻卡着她的脖颈,缓缓低头在距离一拳的距离后定住动作,改而以指头解开木岑的遮眼布。木岑眼睛水灵,眉毛犹若一波水纹。不是那双内敛沉稳带着狡黠的眼,也不是那般英气的眉。
莲生轻轻地把她扶稳,让她坐到一旁,摇头道:“醉了。”继而长出一口气,一手按膝起身。
郑承道:“邵哥?”莲生摆手,出了厢房,回手带上门,缓缓朝梯下走,邱娘正与数人谈笑,见莲生衣冠齐整地下来,俱是纷纷躬身。
莲生在女人们的目光注视下走出醉玉楼,孤独的高大身影消失在漫天丝雨中。
三更,刺史府。
陈璋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陈刺史早已歇下,却被陈璋拍门叫醒。
“爹,我今夜听了个了不得的事。”陈璋袍子未换。
陈刺史怒斥道:“孽畜又去眠花宿柳!我迟早会被你……”
陈璋讥刺道:“既是这么说,多的也不提了,有人祸事临门尚不自知,简直愚蠢至极!”说毕甩了把袖,目光游移,转身朝卧房里去。
陈刺史喝道:“孽畜说的什么话!说清楚!”
陈璋保持着侧身的姿势,停下脚步,眼望厅中地砖,喃喃将夜间所闻详细说了,其父越听越是心惊,不禁变了脸色。
“你是还未曾睡醒!”刺史重重斥道。
陈璋道:“罢了罢了,爱信不信,儿子收拾细软走了,爹爹好自为之。”
陈刺史眼珠一转,捋须道:“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