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兰文琬讲述的故事(2)(1 / 1)
我爷爷教书那自然是没话说的,他收费还便宜,没多久,口碑就越传越广,虽发不了什么大财,名声倒是越来越响亮。渐渐的,爷爷的弟子群愈发壮大起来,连成年人也来听我爷爷的课,三妹妹的爸爸,就是我们家那位喜欢《红楼梦》的姨父,成天以我爷爷的得意门生自居,矜傲得不行。
那些当了达官贵人的弟子们,都晓得我家门风,知道我爷爷对长子寄望甚隆,所以大伯毕业工作到了房地产公司,一开始做项目,就自带闪亮的人脉光环,那叫一个顺风顺水。由此奠定稳固基础,这么多年来,兰家长房的经济状况一直是大家族兄弟姐妹中最好的,大伯两口极孝顺,爷爷奶奶的生活质量自然更不会差。
不过,我爸和小姑就沾不到这种光,我爸是个中学体育老师,我小姑是个会计,都是老老实实打工挣钱的普通人家,兰家的什么人脉资源,根本轮不到次子小女找机会用。
是不是不平衡?
其实不必,人活久了,就会明白,这个世间真切是平衡的,有得就有失,从来没有全部的好事都集中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情况。
我爷爷在小阿珠出生前就去世了,明面上说是病逝,但具体经过整个家族都讳莫如深无人提及……我却知道,我的爷爷是郁郁而终,而且,几乎可以算是被大伯气死的。
那一年,我还不到十岁,文玉大哥的小舅舅赵猛刚生了三胞胎姐妹,家里象个兵营般打乱仗,各路亲戚都轮番过去帮忙,最常去的当然是我奶奶,再有就是赵家那边的两个姨。我大伯母赵纹工作比较忙,她给钱最大方,但人并不怎么出现。我奶奶说,女人家的事女人们都得搭把手,实在腾挪不开的时候,会叫我妈和我小姑也过去那边应应急。
我小姑是奶奶的亲闺女,被亲妈指派,没什么好埋怨的,但我妈只不过是兰家的次子儿媳,婆家有事帮忙是应该的,却还要被指派去帮妯娌那边亲戚的忙,这关系绕得有点远,心里就不太乐意。
可我爸十分积极热情,只要我奶奶一召唤,他就催着我妈快去,生恐在老娘亲面前表现不好……切,他自己又不用辛苦,只会把老婆派出去献殷勤,我妈心里有气撒不出来,就管教我特别严厉。你说说,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平白受这无妄之灾?
我小时候,脾气特别拗,越管我越不服,还特别会回嘴,我妈说一句我说十句,我妈被我气得要死,娘儿俩天天在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生,我奶奶知道了后,说:“让文琬去跟爷爷住一阵子吧,学学做人的道理,就不会再惹妈妈生气了。”
我爷爷奶奶的家,就在我学校附近,走路十来分钟就能到。于是,那会儿每天放学,我就自己去爷爷奶奶家,跟爷爷一起吃晚饭,然后做作业,睡觉,第二天再自己走去学校上学。真心实意地讲,这比在家跟我妈吵架舒服多了,我爷爷是个特别温和很容易相处的老人。
我在爷爷家住了约有一学期,爷爷过了七十五岁寿辰,精神矍铄,一方面奶奶把爷爷照顾得很好,另一方面我爷爷也不是完全不会家事,有时候奶奶忙不过来,他还能炒小菜给我吃,还会把老两口的小小居室收拾得一尘不染。爷爷的生活方式非常自律安逸,心态又淡泊,我原本以为,爷爷肯定能活到一百岁。
然而,就在爷爷过完寿辰后没多久,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爷爷的小书房里做作业,爷爷在一旁写大字,忽然大伯闯了进来。
爷爷见他没头没脑的一脸焦虑,就说不要影响我学习,同大伯去了外间客厅,但小书房的门没有关严实,他俩说的话都传进我耳朵里。
我听见,大伯说他遇到了一个女人,是他的真爱,他想要离婚。我爷爷当时就惊得说不出话来,爷爷是斯文人,不会骂大伯,只会连连叹息,说家门蒙羞。大伯顾不上爷爷的态度,一口气讲了许多话,大概意思就是,他已经管不住自己了,虽然他忍了很久,但那个女人也强烈地表示爱他,宁愿什么都不要的跟着他,他无法放手,他决定离婚,净身出户。
大伯并不是来征求爷爷的意见,他只是出于长期的家教习惯,在做重大决定之前先来禀报老父亲。我爷爷听完后半晌无语,最后语调晦暗地说了句:“我教出那么多守礼的弟子,到头来自己的长子却要抛妻弃子,我还怎么有脸见人啊?”
我大伯无语离去,又过了很久,爷爷才回到小书房,我感觉他好象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连走路都变得有些艰难,我担心得走过去扶住他,爷爷摸了摸我的头,说:“琬儿,你是好孩子,刚才听到的话不要说出去,行吗?”
我连连点头,从此遵守诺言,一直到现在,我对我自己的爸妈都没说过,更没跟奶奶提过。
没几天,爷爷就生病了,我回到了自己家里住。我很担心大伯家的消息,就留意听我爸妈闲谈,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就想,也许是大伯为了爷爷,不会离婚了吧。
我猜爷爷并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大伯这件事,因为奶奶也不象是知道内情的样子。而如果爷爷连奶奶都没有说,他更不会对任何别人讲了。
爷爷这一病就再没好起来,缠绵病榻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合家隆重给爷爷送了葬,只有我没去参加葬礼,一个人跑回爷爷奶奶家的那间小小书房,大哭了一场。
我没去,是因为爷爷不让我去,就在爷爷逝世前一天,奶奶专门把我找去了,且只留我一个人守在爷爷跟前,说我是爷爷的关门弟子,爷爷有些话要单独嘱咐我。那天爷爷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我注意到爷爷的卧榻旁边床头柜上放了一个细长的笔筒,里面插着一根枯干的树枝,看不出来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心里有些奇怪,以前在爷爷家住了那么久,从来没见过爷爷奶奶的房间里有这样的一件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