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吴省钦(2 / 2)
呼什图带着一众家人站在院里听差,听到主子召唤,他急忙推门进来。和珅问他事办了没有。呼什图知道是送定亲王府上的木材,说:“车马全在通州等着漕船,派人去叫了,说明儿先回来。”
“先等漕船!”想到车马运粮赚银子要紧,木材不急在这一时,和珅立刻说,“让他们不必回来,那件事再等我吩咐。”
说完让呼什图换茶,就在嘉乐堂摆饭。家仆在槅间里备好了饭菜,呼什图来请主人和总宪大人入席。他一一报上菜名,“鳆鱼豆腐,炒鳇鱼片,海蝘蒸蛋,酱炒甲鱼,红煨肉,白煨肉,蘑菇煨鸡,火腿煨海参,燕菜鸡汤……”
听着多是江南家乡的食材,吴省钦受宠若惊。盛菜的盘碗细薄如纸,釉色素白如雪又如凝脂般细腻,迎着光线胎上暗刻着的缠枝莲纹清晰可见。细白润洁的器具,温香精致的菜肴,使他突然感到远离尘世的恬静,悠然。
“贲象穷白,贵乎返本!中堂返璞归真,真乃高士也!”他由衷赞叹。时下士大夫们讲究“美食不如美器”,这套甜白瓷是前明永乐帝用过的,和珅笑着拿手巾抹脸擦手,算他还没看走眼。
进来了两名十七八岁的侍女,穿着绣梅花缎面棉袍,眉目间清丽脱俗。她们举止沉静,为两人倒了酒,又熟练地把每份菜夹到两人跟前。和珅让了菜,酒,两人喝过三巡。侍女正在给两人夹着酱炒甲鱼,和珅两只眼睛紧紧盯住她们白嫩纤细的手,他脸色通红,按捺住心里的躁动,说:“谷际岐乙未年登科,王杰是会试考官,广兴以前做礼部郎中,他也是分管大学士。这二人和他渊源颇深,焉知他们不会生事!”
吴省钦听了,又一想,心里暗笑。和珅向来跋扈横行,将汉大臣都不放在眼里。一次在军机处摸着王杰的手调笑道:“何柔荑乃尔!”王杰回敬道:“王杰的手虽好,只是不能要钱!”当着众位军机大臣,和珅自取其辱,一时在朝廷里传为笑谈。
前年王杰已经退出军机处,只挂了大学士的空衔,而以刚正著称的他安插这他们进都察院,不外乎是冲着和珅。“也许就会把自己牵连进来。”吴省钦一阵惊悸,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三年京察马上结束,把他们外放,要么升转到其他衙门,再从长计议如何?”眼下正值三年一次的京官考核,把他俩外放道台、知府,或者内升国子监、太仆寺,不拘哪个卿寺衙门的堂官,先从都察院调开,他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办法。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都要升成四品了。”吴省钦又提醒和珅。
“嗯,他们不能留在京里。你把这二人列一等,保举上来。”和珅一仰脖喝尽杯中酒,放下杯子说。如果在平时,他会借京察将他们统统降黜,现在最怕节外生枝,只好行权宜之计。
吴省钦陪着一饮而尽。侍女把鳇鱼片,海蝘,豆腐分别夹到他眼前的小碟里。在外的督抚全都看和中堂眼色行事,这两人放到外任上有罪受了,这样想着,吴省钦眼前的御酒珍馐变得索然无味。
乾隆二十八年他得中进士,弟弟吴省兰落榜后以举人身份考取了咸安宫汉教习,教授的八旗贵族子弟里有一名精通满、汉、蒙、藏语的年轻学生,正是面前的和中堂。
后来吴省兰屡次进士不第,苦于朝中无人,他也在侍读学士上蹭蹬不前,乾隆四十年以后和珅发迹,兄弟两人干脆拜在了昔日学生的门下。
乾隆五十一年,同乡前辈监察御史曹锡宝纠劾刘全仗势营私,打算以此参倒和珅。兄弟二人一面稳住他,抄录下了底稿,连夜派人送给在热河随扈圣驾的和珅。
等曹锡宝的奏折送达热河,和珅早已经布置刘全消弭了证据。查无实据,结果曹锡宝“以怀疑讬为正言,启天子猜疑防范之端”,被乾隆帝刺骨诛心骂了一通,郁郁而终。
“若委用臣工不能推诚布公,而猜疑防范,据一时无根之谈,遽入人以罪,使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断无此政体。”圣谕煌煌,言犹在耳,打那以后举朝官员对和珅侧目而视,再没人敢上折子参劾他。
“冲之,你有心事?何不说出来听?”和珅露出了狐疑的本性,盯住吴省钦问道。
“哦!回中堂,下官一时想了许多。”吴省钦慌乱的回过神来。和珅心里除了钱便是权,跟他提天下,百姓,苍生,会让他觉得恶心,会反噬自身,于是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下官忝列台谏,正有几句话。当年太上皇初登大宝,用了雍正爷留下的鄂尔泰、张廷玉满汉二位大臣。年前皇上说‘将依靠和相抚四海’——圣上圣谟独运,默定乾纲,可窥一斑。”
“冲之大人,这是哪里话来。你,你接着说——”
“皇上一定效仿太上皇,满汉大臣非中堂和帝师朱珪莫属。中堂有第一拥戴的功劳,‘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如果因此愈加谦恭,持盈保泰,‘莫之与京’有何难乎?!”
吴省钦以左都御史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和珅听了大喜。年前,他嫌太上皇的朱批模糊不清,扯了去重新拟旨,引起不少大臣的非议。正是吴省兰传出来皇上的这句话平息了声讨,也彻底打消了他心里的疑虑。
现在吴省钦重述一次,如人间梵音,他脸上不由地升起了红晕。举杯又喝净了,和珅说:“这三人果能尽心为朝廷效力,王杰能用他们,我自然也能用得。”
“就是此理!——中堂不计前嫌,高风亮节,是我大清之福!”说着,吴省钦只觉得脸皮发烧。
天空灰暗,远处琼岛上黑魆魆的松林顶着落雪。松林沉寂,白雪惨淡,天空下白塔黯淡无光。刚出和府,吴省钦觉得一阵眩晕,仆人急忙将他扶进暖轿里。街上空荡荡的,不时跑过几个孩子,积雪被人踩马踏得乌黑泥泞,空气里飘着马尿味儿。宅门户铺正宴请亲朋好友,胡同里响着卖江米白酒的冰盏声。
吴府在东城隆福寺,轿子过了三座桥,刚要往南进箭杆胡同,他跺脚让轿夫停轿,吩咐调头去定府大街十七贝勒府。
这次会面照例要一字不漏地向永璘贝勒报告,想到前途渺茫,他叹息着:“唉!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