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如履薄冰(1 / 1)
昆阳大胜后,刘秀等人又攻下颍阳。在这里,他又收复了一员大将:书生祭遵。祭遵字弟孙,颍川颍阳人。提到书生,我们大多数人马上会想到下列修饰语:喜爱儒学、容貌俊美、外表柔弱、手无缚鸡之力。是的,至少从表面看,祭遵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仅如此,祭遵还家庭富裕、孝敬父母、乐善好施、恭敬节俭。可是人善被人欺,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在其任县中小吏期间,竞被一同僚屡次欺侮。祭遵忍无可忍,便结客杀之。以前,县里人皆认为祭遵软弱可欺,从此以后,人皆忌惮!在文质彬彬的外表下,祭遵不仅有着铮铮铁骨,还有一颗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雄心。他见光武能征善战、不嗜杀、不掳掠,便数次进见,表达了跟随光武左右、并与其生死相随的决心。刘秀喜欢其仪表气质,便招祭遵为门下掾。
得到祭遵这员大将后,祭遵买一送一,又送给了刘秀一员小将:祭肜。祭肜字次孙,乃祭遵从弟,早年丧父,以至孝著称。父亲去世时,天下大乱,他独自一人在野外为父守坟。每当贼人从旁经过,看他年纪那么小还有如此的志向和节操,都非常吃惊。祭肜在光武后期和明帝中前期成为国之柱石和民族英雄,尤其擅长外战,几乎仅凭一己之力就捍卫了大汉北部边疆。
收复颍阳后,刘秀带领祭遵、王霸、傅俊、马成等人又兵进父城县。在冯异的坚守下,刘秀几次攻城都没有成功。冯异字公孙,颍川父城人,好读书,尤其擅长《左氏春秋》和《孙子兵法》。汉兵起后,冯异做为“郡掾”监五县,与父城长苗萌共守父城,为王莽拒汉兵。刘秀攻父城不下,便屯兵巾车乡。期间冯异微服私访,带数人出城调研百姓并考察敌情,恰好为刘秀巡逻兵所擒,将杀之。此时冯异从兄冯孝、同郡(颍川郡人丁綝、吕晏已入汉军,并奉侍光武,闻讯连忙上报光武为之求情,并盛赞冯异品德及才能。刘秀大喜,便亲自召见冯异。
刘秀对冯异说:“王莽造谶纬、复周礼,蛊惑天下;行井田、改钱币,利诱万民。如今礼仪不存、百姓多亡,收天下之财尽归己有、鸩杀平帝天下皆知。公饱读圣贤之书,又有王公之才,何不与我除暴虐、保汉帝,拯社稷于累卵、救万民于倒悬!”冯异道:“王莽败德,异亦有耳闻,只是未遇可事之主,今遇刘将军,愿为鞍马!但有老母在城中,刘将军可愿放异归城?”刘秀说:“此等为孝之事,理所当然,公孙随时可回。”冯异刚要走,刘秀身边一将士说道:“公孙若一去不返,从兄及同乡性命可不保了!”刘秀大怒道:“汝何出此言,秀自放冯将军,与他人无关。秀若食言,天诛之!”冯异对刘秀回身一拜,说:“异一匹夫,得之不甚强,失之不为弱,等我归来,愿献五城!”说罢转身离去。
为报巾车不杀之恩,冯异用一生去践行他的诺言。从此以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祸福还是吉凶,只要在刘秀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会出现,不离不弃、忠贞不渝,直到生命终结。
冯异回到父城后,对苗萌说:“今诸将皆草莽愤起,多暴横;独有刘将军所过不掳掠。观其言语举止,非庸人也,可以归身。”苗萌说:“我与公孙死生同命,愿意听从君之所言。”不久,刘秀率军进入父城,五城同归刘秀。
刘演遇害后,朱祐连忙派亲信去颍川向刘秀报信,并提醒刘秀小心更始君臣。刘秀脸色大变,随即面无表情地说:“我以前常说伯升性格刚烈,朋友、亲戚之间相处尚可。君臣之间,岂同百姓,哪能任其天性?”傅俊大怒说:“更始何人!惟知伏草莽中,掠人财物,劫人妇女。没有刘将军兄弟,还在山林中,不为王莽所诛,已属万幸,怎么会有今日!刘司徒以国贼未灭,谦退忍让;更始坐收渔翁之利,骄纵称帝。如今他不仅不知感恩,反而嫉贤妒能,置伯升于死地。请刘将军下令,我誓擒此贼!”王霸也说道:“更始与秦二世何其像也,懦弱凶残、窃取帝位。以新市为爪牙、平林为鹰犬,然后杀兄(刘演。岂不知本人如同木偶,就像秦二世一样,不出三年,定为朱鲔、张卬等人所害!”刘秀大怒说:“更始既立,则名分所在,谁敢顾私?冤冤相报,天下安有宁日!谁若造反,请先杀秀!”吓得众人不敢再言语,于是各自退去。
舂陵起兵起兵以来,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刘秀先后失去了慈祥的母亲、憨厚的二哥、母亲般的二姐、父亲般的大哥。有人说刘秀的称帝之路最容易、运气最好,可是不管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还是成吉思汗,有谁在称帝或称汗的过程中会失去如此之多的亲人!这时我们就能理解刘秀在皇帝们中间为什么最重亲情、爱情和友情,甚至不惜为此违背原则,因为他失去的太多了。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从惊到怒、从怒到恨、从恨到无(无喜无悲、从无再到怒,在极短的时间内,各种情绪与表情包之间自由切换、无缝对接,刘秀为当代的“小鲜肉”们上了一堂堪称经典的表演课。
刘演是刘秀的大哥,但更是父亲。刘秀正是在刘演的规划之下,一步步走到今天。没有了大哥的批评与教诲,刘秀就像一叶孤舟失去了灯塔的指引,突然之间迷失了方向。失去了大哥的庇护,刘秀也将不得不独自去面对外面的血雨腥风了!
刘秀现在有两种选择:要么逞强,要么示弱。如果逞强,讨伐刘玄,百害而无一利。首先实力不允许;其次刘玄是皇帝,名不正言不顺;再次王莽未灭,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兴汉大业可能功亏一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刘秀的小妹、大姐、叔叔和侄子都在南阳,如若兴兵,立马会变为刘玄的人质并引来杀身之祸。如果示弱,也可能正中圈套,被更始君臣一网打尽;可万一成功了呢?万一刘玄“良心发现”了呢?经过慎重考虑,刘秀决定自废武功,孤身去宛城向刘玄请罪!
见刘秀离开,祭遵带着祭肜又回到了颍阳;王霸借口父亲年迈,也还休乡里;马成驻守郏县,后来被任命为郏县县令;臧宫、傅俊等人则留驻军中;冯异留父城,仍监五县。把军权交于王凤后,刘秀便向冯异辞别,想到起兵以来的风风雨雨,刘秀不仅感慨万千,对冯异说:“不知何时能再与公孙相见?”冯异说:“将军谦逊温和,心强志坚,定能逢凶化吉;如遇时机,请速离宛城;冯异降刘(刘秀不降汉,为公守五城。”刘秀迟疑片刻,似乎若有所思,看了冯异一眼,随即上马离去。
刘演被杀后,刘赐觐见更始,说:“伯升不敬,陛下可削其兵权、罢其官职,怎能伤其性命!今人人自危、众皆胆寒,将士有不服之心,陛下且不可听取别有用心者之言!”刘玄不悦,开始向刘赐诉说刘演以前种种不敬言行,以及朱鲔、李轶、张卬的屡次劝谏。刘赐说:“伯升确有不满之心,既然已死,望陛下善待其家属,以收宗室之心。”刘玄点头称是。
不久,朱鲔、李轶、张卬再次觐见更始,问如何处置刘秀及刘演的其他家属,刘玄转述了刘赐的意见。李轶说:“斩草需除根,陛下忘记赵氏孤儿之事了吗?一孤儿尚能复仇,何况刘秀门客众多、手握兵权!”刘玄大惊,说:“文叔无罪,如果杀之,恐众人不服。”朱鲔说:“如欲杀之,何患无辞?刘演被杀,刘秀定有不敬之言、不忠之行、不臣之心、不满之色!就算其胆小懦弱,私下也会为反贼掩袖拭泪。这已足矣!除非其心如铁石、不知廉耻!陛下应广派亲信,观察其言行举止,如遇以上情况,立斩之!”于是刘玄命人去颍川,令王凤监视刘秀的一举一动。
刘秀入宛后,没有回家,直入皇宫。见到更始后,刘秀先行三拜九叩大礼,然后膝行而前,说:“伯升本一匹夫,惶惶于乡野。借陛下宗族之力,起兵反莽。陛下念宗族之义,封其为大司徒,位列三公;又封叔父为国三老,兄弟为偏将。一时妻、子无忧,满门皆显。伯升不思报君恩,反恃微功而失君臣大义,任秉性而忘宗族之情。伯升屡次犯上,终陷陛下于不忍,臣却无能为力,是为不忠;长兄数陷大罪,秀不能规劝,是为不孝。臣有罪,请陛下责罚!”说完便以头抢地、长跪不起。
刘秀能忍,但他并不是软弱无能,而是智慧和至刚的表现。能忍天下难忍之事,方能成常人难成之功。项羽不能忍垓下之败,刘演不能忍强敌挑衅,所以失败;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刘秀能忍杀兄之仇,因此他们都成功了!
刘玄设想了刘秀的多种可能行为:或者在颍川拥兵自重,或者以讨伐朱鲔、李轶为名“清君侧”,或者直接“造反”,甚至鸣鼓喊冤、痛哭流涕、面带悲容。出现以上任何一种情况,更始君臣都会以“谋反”之名将其斩杀。面对刘秀这种“不按常理出牌”,刘玄突然有点手足无措、忏悔自责起来。伸手不打笑脸人,开口不骂送礼人,于是刘玄封刘秀为“讨虏大将军”,并准许其为刘演收尸安葬。
刘秀甚至没有戴孝,便草草安葬了刘演。期间刘赐、刘嘉、朱祐、刘芷、刘终前来吊唁,刘秀只是自责,饮食言笑如平常,未敢自夸昆阳之功。虽是夏天,刘赐等人却感到了阵阵寒意。这还是那个熟悉的文叔吗?怎么让人感到如此陌生!大哥刚走,便“认贼作父”,人情冷暖若此,怎不让人心寒!从他们的眼里,刘秀分明能看到鄙夷的目光!
刘秀在宛城的这段时间,就如同身处一个扩大版的鸿门宴。但刘邦的危险只存在于片刻之间。刘秀则不同,日长似岁、长夜漫漫,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分每秒都处于极度危险之中。他必须一直不停的“表演”下去,稍不留神,都可能为自己和家族带来杀身之祸!如果一个人的内心不足够强大,这种长时间的煎熬恐惧和精神高度紧张,足以让人绝望甚至发疯!
为表现自己“乐不思蜀”,消除刘玄及朱鲔、李轶等人猜忌,草草安葬刘演之后,刘秀很快又与阴丽华举行了婚礼。
一年前,刘秀避吏新野时,在邓晨的牵线搭桥之下,在刘演与阴识的同意与祝福之下,刘秀与阴丽华订立了婚约。现在,刘秀“娶妻当得阴丽华”的梦想就要实现,但没想到却是以这种方式,在这样一个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大哥遇害、尸骨未寒;虽被封“讨虏大将军”,但并无兵权;自己强装笑颜,却要面对更始君臣的猜忌和众人不解的目光。
刘秀婚礼很隆重,百官皆来“祝贺”。酒过三巡之后,李轶对刘秀说:“知文叔大喜,九泉之下,不知伯升能否瞑目?汝可思之?”张卬接着说:“一反贼耳,文叔恨不能生啖其肉,岂会念之!”刘秀始终面带微笑,看不出一丝不悦。刘赐大怒,邓晨连忙在下拉其衣服。邓晨、李通、刘嘉、朱祐等迅速站起,高声招呼大家喝酒,李轶、张卬的挑衅之语被迅速淹没在觥筹交错之声中。
李轶、朱鲔、张卬等非常歹毒,他们就是要激怒刘秀,找到他“谋反”的“证据”。
这场婚礼的最大受害者不是刘秀,而是阴丽华。作为一个女人,终身大事被丈夫当成了利用的工具,而且由于丈夫心情不好,在此期间并无夫妻之实,但她并没有怨言。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刘秀无声的泪水滴落,她从不问原因,只是默默地为丈夫擦干泪水,然后偎依在他的身边。
刘秀对阴丽华是感激的,如果在新野时,刘秀对阴丽华的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的阴丽华,就像马秀英之于朱元璋一样,已经变成了刘秀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