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老师(2 / 2)
他收下了那枚戒指。
过了一会儿,严胥突然开口:“她没看上你?”
裴云暎揉了揉额心,只得将苏南刑场一事尽数告知,末了,他叹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曾说过他日重逢绝不敢忘,如今被戚家屡屡刁难,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她一直知道裴云暎长得好。
他一开始也对这个曾与母亲纠缠的男人充满敌意与怀疑,但后来……
见他进门,段小宴忙朝他高兴挥手:“大人回来了!”
暗室火光融融,耳边传来严胥冷漠的声音:“你这么叫,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裴云暎走到桌前坐下,伸手卸下腰刀:“不是说我晚点来找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白日里廊庑分别的时候,他脸上还没这道伤。
“……”
严胥讥诮:“不喜欢?不喜欢你急急忙忙赶来捞人,不喜欢你冒着被戚家发现的风险替她说话。你明知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疫病来势汹汹,当时县民几乎一户一户病殁。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带着东西回来,却在盛京几十里之外的丛林里遭遇伏杀。
裴云暎沉吟一下,认真望着他:“这么欣赏?你不会也想让她叫你一声老师?”
严胥从来不让裴云暎叫他老师。
两年里,他遭过背叛,遇过冷箭,在义庄里睡过觉,刑场中藏过身。
唇边的膏药清凉,他却觉得竹板拂过的地方微微灼热,清清浅浅,若有若无。
……
“带你走的,是教你医术的师父?”
“既然是师父,”他问,“离开时,为何不告诉家人一声?”
“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探查消息的人说,陆家一门在陆敏失踪多年后仍未放弃寻人,坚信终有一日能找到消失的小女儿。就因心力交瘁,陆家夫妇正当壮龄便满头白发,衰老远胜同龄人。
“何事?”
“既然陆医官来了,”他看向陆曈,“就烦请陆医官也替我开副方子吧。”
陆曈也在桌前坐下,“如今你我流言人尽皆知,我若回避,反而刻意,外人看了,还会称我装模作样,掩耳盗铃。”
回京之途,他只同自己留在裴家的亲信说过。
抹了两下,忽然看她一眼,无赖般地把竹片往她面前一递。
裴云暎“啧”了一声,道:“我都占了你这么多便宜,要是还舍不得叫声老师,严大人岂不是亏大了?”
比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害她全家的杀人凶手下跪,她宁愿如此。她的屈辱不会来自无用的女子闺誉,却会来自向仇人低头。
不过,家里人的溃烂的确是止住了,也没再继续生疹子,疫毒临门前悻悻而归。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间很是愉悦。
脉脉佳夜,花气袭人。
空气中冷冽花香倏尔多情,渐渐在灯色下荡出徐徐涟漪。
但裴云暎总觉得这其中有几分不对。
盛京想他死的人似乎太多,以至于回到盛京的他陡然发现,没了裴家,他竟然无处可去。
段小宴认真回答:“那不一样,你俩一男一女。”
裴云暎看着他,佯作不信:“真的?”
陆家却在那场疫病中安然无恙。
眼中掠过一丝不自在,男人冷笑着转开话头:“说得好听,你真尊师重道,刚才拔刀干什么。”
“我刚才可没拔出来。”裴云暎无辜开口,“而且不是你太凶,我怕你吓着人家。”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暗室里,老师刚才问他的话来。
他知道了严胥同母亲的关系,把东西交给了严胥。
“不然,你不就有机会告诉了他们了吗?”
他不说话了。
她微微仰着头,认真将手中竹片上的药膏细细涂抹在他的唇角上,窗缝有风吹过,隐隐掺杂一两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陆曈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由愣了愣。
严胥并不接他的话,只漠然道:“一介平人医女,单枪匹马杀了戚玉台的狗,死尸当前而面不改色,敢喝我的茶,也敢拿《刑统》威胁朝官。此女胆大包天,非闺房之秀。”
那场伏杀很是惨烈,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以为自己将要和这群黑衣人同归于尽之时,忽有人马赶来。
他很早就想问陆曈了,但总觉得贸然探听他人秘密终究不妥,何况陆曈本就是心防极重之人。
这话是真的。
裴云暎盯着他,笑容不减。
他仔仔细细认真看过自己的脸,像是要将这脸辨认清楚,许久,才移开目光,道:“带回去。”
背对坐着的人闻言,也跟着转过身来。
“陆大夫,”他道,“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他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只是直觉再古怪的神医收徒,应当也不会如此潦草。
裴云暎一怔:“不是……”
陆曈抬眸,视线落在他嘴角的淤青之上,心中微动。
严胥轻蔑一笑:“戚家算个什么东西,迟早都做阎王上客。倒是那个崔岷,”他瞟一眼裴云暎,“枢密院的帖子才送去,马上就让你这位恩人送上门来,巴不得有去无回。”
青年放下手中茶盏,叹了口气:“我哪里敢呀,老师。”
是不分男女老幼最喜欢的那种长相,五官俊美精致,眉眼却英气逼人,没有半丝脂粉气。素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显得明朗和煦若暖风,而不笑时,瞧不见梨涡,唇色红润,唇峰分明,竟显出几分诱人。
话音刚落,他才瞧清楚裴云暎的脸,顿时跳了起来,高声嚷道:“苍天大地,谁打你了?谁?哪个杀千刀的对你俊美的脸做了什么?这可是我们殿前司的脸面!”
“神医都有几分古怪脾气,”萧逐风不以为然,“或者怕陆家舍不得小女儿,所以偷偷带走。”
“明白了吗?”
“我还有一瓶。”陆曈打断他,又拿了一只竹片给他。
萧逐风对他道:“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七年前常武县时疫,有神医途径此地,或许看重陆敏天赋秉异想收她为徒,以救活陆家一门为条件带走陆敏。”
他闻言笑了,道:“可你主动往殿帅府跑,不怕损毁清誉?”
人与人关系,非“奇妙”二字难以道也。
半晌,男人讽刺地开口:“真是命大。”
他搁下茶杯,面露无奈:“都说了是债主。”
从前不能问的,眼下也可以试着一问。
“她比你当年厉害多了。”
裴云暎好笑:“你从前不是说,栀子是殿前司的脸面吗?”
严胥勃然怒起:“带着你的刀,马上滚。”
他能感觉到每次严胥落在他身上视线的冷漠和厌烦,但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严胥还是从那场伏杀中救下了他,后来又救了他许多次。
小院里,狗舍空空荡荡,没见着段小宴在院里喂狗。裴云暎一进屋,就见殿帅府大厅里,段小宴坐在桌前,一只手摊在桌上,正认真听着面前人说话。
严胥目露讥诮:“你比你母亲要自作多情得多。”
陆曈眼睫一动。
来人将刺客尽数剿灭,筋疲力竭的少年靠坐在树边,警惕地抬起头,就见人群慢慢分开,为首的骏马上,一个眼角带疤的男人冷冷看着他。
“哪家债主这么麻烦,你欠了多少?”
裴云暎点头,话锋一转:“你不是不关心她吗?”
他嘴角的淤青这时候越发明显起来,乌紫痕迹在干净脸上分外清晰。
“当年常武县瘟疫,之后你消失,真的是被拐子拐走了吗?”
其实仔细一想,事情并不难猜。
幼年陆曈一面欣喜,一面在心中盘算,芸娘说第七日解药变毒药,那前六日她便闭口不提,等到第七日,她看爹娘服下解药后,再全盘托出。
芸娘没有骗她。
青枫查到,永昌三十二年,常武县生了场大疫。
裴云暎看向她:“你怎么没用。”又道:“我这一点轻伤用不上,还是你留着吧。”
她拉开马车帘,惶然看着外头陌生风景:“不是说……要连服七日解药吗?”
屋中不知何时寂然无声,陆曈抬眸,倏然一怔。
离别来得匆匆,不叫她做好一点准备,她呆呆坐在马车里,一时忘了反应,直到芸娘伸手,放下车帘,所有沿途荒草霜枝、烟深水阔全被掩去。
她离他很近。
裴云暎正低眉注视着她。
“要不你来?”
严胥宛如听到什么笑话:“一个半截人在面前,她还不紧不慢地给人缝好伤口。我记得你第一次看见死人时吐了半日。”
陆曈把门掩上:“医官院人多眼杂,不太方便,我想了想,与其你来找我,不如我来找你。”
十四岁之前,他出身金贵,父母恩爱,从小锦衣玉食,是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子。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低头一笑,似乎牵动嘴角伤痕,“嘶”了一声。
裴云暎险些被茶呛住。
青年眉眼浸过窗前月色,显得柔和而温醇,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定定盯着她,明朗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团团聚来的黑衣人令他一颗心陡然下沉。
“小姑娘。”
她说,“这个,叫遗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