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5 章 一觉年华春梦促(1 / 2)
满都海福晋的斡耳朵中,药气越发浓郁。她大多数时候都是闭目躺在床上,养精蓄锐,即便是亲生女儿索布德公主,一日也和她说不上几句话。整个汗廷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得她特殊的礼遇。
她看向月池,悠悠道:“你就不害怕?”
她们俩俱是面色苍白,仿佛被妖魔吸去了血气。月池叹道:“大哈敦此举,外臣其实早有猜测,只是为了五成的希望,还是选择赌一把。”
满都海福晋嘴角一翘:“你的心太脆弱了,宁愿冒风险,也不愿意错过一个机会,一个安定良心的机会。”
月池定定地看着她:“那您的心,未免也太硬了,让儿子、外孙一同去赴生死局,您就不担心赔得血本无归?”
满都海福晋道:“这是孛儿只斤应尽的责任。我不能因为心疼,就让小鹰永远被困在巢穴中,然后眼看虎豹将居所捣毁。他们会胜的。”
月池挑挑眉:“您就这么自信?纵使你们兵多将广,但鄂尔多斯毗邻陕甘,若我们的军队出手,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
满都海福晋忍不住发笑,她咳嗽两声,缓缓道:“可你们的军队不会动啊。有时,就连我也不明白你们汉人在想什么。明明火器是骑兵的克星,可为了防止内乱,你们边军手中的火统弹药却从来不够用。明明九边联合,相互策应,就能将我们堵在关外,可各军镇之间却很少互相救援,宁愿眼看邻镇被烧杀抢夺。明明各级官员可以及时决策,可为了不承担风险,他们只会一级一级地向上请示,等请示到你们的小皇帝时,我的儿子已经得胜归来了。每个人都只想保全自己的利益,却将整个帝国都拖入深渊。这一个庞然大物,迟早会亡于内耗之中。可惜的是,我看不到那一天了,不过我的子孙,一定能等到重回大都的机会。”
月池道:“为了这个,您不惜将整个鞑靼拖入战乱之中。就连我这个外人,都不忍心生灵涂炭,您却一点都不顾惜。”
满都海福晋嗤笑道:“我说了,你太软弱了,甚至比一般的汉人文士更软弱,这或许就是你身上属于女人的劣性。我额布的麾下也有汉人,我小时候常听他们讲学,我记得有一个神龟和国君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月池略一思索,她道:“是史记中的龟策列传”
满都海福晋点点头:“应该是,你再讲一次,给我听听吧。”
月池应道:“是,长江之神手下的神龟出巡,却被渔夫所捕。它于是托梦,向当时的国君宋元王求救。宋元王救了神龟后,本想放生。他手下的大臣却劝他,把神龟留下来。宋元王不同意,他说:我要是这么做了,和捕捉神龟的渔夫有何差别,都是在强取。可大臣却说:强力是事之始,分之理,物之纪。以强力去取,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诸如商汤和周武,都是取之以暴强,而治之以仁义,所以成为圣君,至于桀纣国破家亡,是因他们将暴强当作了治理之道。由此看来,神龟是上天对有德之君恩赐,您万不可错过它。”
月池讲到此,自己都忍不住想笑,她继续道:“宋元王听罢大喜,立刻将刚救下的神龟宰了,用它的龟甲去占卜,果然百试百灵,至此宋国占尽先机,战无不胜,天下无敌。”
满都海福晋也笑得浑身发软,她道:“连你们汉人称道的圣君,都是这样夺得天下,那么我做得又有什么不对。只要统一后,我再给他们一些补偿,他们一样会感恩。”
帐中的侍女见她们谈得这样投机,都忍不住侧目。塔拉嬷嬷也啧啧称奇,大哈敦连公主都懒得搭理,没想到居然愿意和这个汉人女子聊这么久。
月池在笑过之后,却正色道:“这只是他们的道理,却不是我的。难道因着他们都这么说,就一定是对的吗?我并不认为我是错的。”
满都海福晋问道:“这么说,你觉得嘎鲁是对的了?”
月池一愣,她摇摇头:“慈悲之道如水中捞月,杀伐之道如割肉补疮,这都不是我的道。”
满都海福晋一哂:“那你的道,又是什么?”
月池道:“暂时还不知道。或许,等此战结束后,我就明白了。也许那时,我会认为您是对的。”
满都海福晋闭目养神:“我本来就是对的。”
月池道:“谁对谁错,可不是我们说了算。毕竟现下,我们谁都起不了身了。”
满都海福晋霍然睁开眼:“那就看着吧,我的儿子一定能打下右翼。”
月池不由莞尔,不甘示弱:“我的同伴,也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京都之中,百官都在御门外伏阙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哭声喊声直震云霄。贞筠在内宫之中,都隐隐能听到外面的动静。她的心境也由刚开始心急如焚,到现下的一片平静。她直奔坤宁宫中。这是她姐姐的宫殿,她在这里如入无人之境,不论做什么,都无人阻拦。她先进了自己的房中,取了一物,接着又潜入婉仪的书房,屏退宫人,径直去取皇后的宝印。
她刚将宝印藏入袖中,就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婉仪惊怒交织:“你是不是疯了?”
贞筠回头道:“姐姐,是我连累了你。此物是我所盗,你权做不知,至多被申斥。”
婉仪道:“那你呢,你知不知道,你犯下得是死罪!”
贞筠道:“剜心之痛,没人想受第二次。我不能眼睁睁看她们死第二次了。”
婉仪道:“可你这么去,就能救得他们吗?你只会搭上你自己!”
贞筠淡淡一笑:“那一家人一起死,也没有什么不好。”
婉仪一震,她的目光渐渐坚毅下来,她道:“那我和你一起去。”
贞筠摇头:“姐姐,我去闹得再大,也只是为了私情,可你去便是事关国体,反而会坏事。还是让我去吧。”
她的步履坚定,衣袂飘飘,就要从婉仪身边越过去。婉仪的脑海中嗡嗡一片,她猛然拽住自己的妹妹。平日里都是贞筠跳脱,婉仪沉静,可今日她们却似反过来一般。
婉仪死死地抓住她,泪珠在她眼中转动,却迟迟没有落下。贞筠无奈一笑,她慢慢掰开姐姐的手,她道:“姐姐,我意已决。要是成了,我和她一起来跪谢姐姐。要是不成,我们到了九泉下,也会保佑姐姐福寿康宁。姐,保重。”
婉仪望着她的背影,泪水终于汩汩而下:“你们是一家人,而我终究是外人。不论何时何地,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贞筠凭借皇后的金印在宫中畅行无阻,往武英殿奔去。她的心砰砰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来。她忽然想到了当年,她被诬失了名节,被爹爹下令关进祠堂里。一个小小的祠堂就困住了她,她挨了一顿痛打,在这又黑又暗的屋里蜷成一团,除了哭之外,她什么都不会,完全就是一个废物。是李越,打开了那扇门,将她救了出来。现下,终于轮到她打开另一扇门,去救她了。
比方家祠堂更巍峨百倍的武英殿门拦在她的面前,比方家家丁更凶神恶煞的大汉将军将她团团围住。她知道,在这扇门后的每一个人,都比她爹的官位更高,言辞更利,权力更大。可她居然一点儿都不害怕了,她甚至想到:“偷去前厅算什么,偷去庙会算什么,要是爹爹知道,我现在已经到了闯圣上议事之所的地步,估计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噢,不,他已经不认我,我就是死在外头,也与他无关。只是,我有点想娘……”
她朗声道:“臣妇方氏,求见万岁!”
她的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武英殿内,朱厚照正与近臣吵成一处。就因着朱厚照一旨调命,大臣们把所有的锅都甩在了刘瑾身上。都是这个黑心烂肺的狗太监,自己想做王振第二,还要拉他们下水。孰不知,在这件事上,刘公公比窦娥还冤。
六科给事中明明换了一茬儿,可战斗力还是丝毫不弱,唾沫星子都要喷到天上去了。
给事中黄钟道:“刘瑾其人,只知蛊惑君上,以便行私。而不知皇天眷命,祖宗大业,皆在陛下一身。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传之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也有所闻。1如今,怎可因小人之言,以身犯险,置皇皇帝业于不顾。臣冒死请求万岁,诛杀刘瑾,以正视听!”
朱厚照已不欲再以强权压人,更何况,百官都反对,他总不能都杀尽吧。他道:“朕行此举,非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边关军报已至,左右翼内战在即,此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一语未尽,就听宦官急匆匆来禀报,说是方女史求见。殿中一片哗然,谢丕更是目瞪口呆。六科给事中在大惊之后,就是大怒。他们纷纷道:“先有竖宦,后有妇人,妇寺窃权,朝政安可不乱!”
朱厚照扶额,这是蠢妇人,脑子是坏掉了吧,这儿也是她配来的地?他冷冷道:“叫她退下!”
给事中还不肯罢休,他们道:“此女依仗皇后之眷,胆大包天,如不严惩,法纪何在。”
朱厚照道:“李越尚在外抛头颅洒热血,尔等不思援助,还要责罚其妻室,岂非太不近人情了吗?”
一提及李越,言官们又找到了另一个点,他们道:“宣府之祸,本就因李越而起。他远行鞑靼,也是为将功补过。万岁如再为他大动干戈,岂非再陷他于不义。身为臣子,为国捐躯,本是应有之道,万岁又何必愧疚呢?”
“是啊,嬖爱岂可重于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