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暗夜 灯影飘摇,将那少年的影子拉得细……(1 / 2)
三十一的死, 和沉沉从前曾亲眼目睹过的战场厮杀,又或是那些素不相识的死囚不同。
这是第一次,她看着自己活生生的朋友在眼前死去。
而她对此束手无策, 毫无办法。
“……”
手里捧着的瓷碗渐渐冷了,馄饨的香气与热气尽皆散去。
她坐在三十一身旁,从深夜到天光渐明, 神情始终是呆滞的。
直到肥肥寻到了她。
误以为她手中那碗馄饨是煮给自己吃的, 它围着她殷勤地打转。
转了半天,见她没反应,它眼珠儿一转, 又发现了歪倒在一旁的三十一, 于是跑过去、如旧伸出舌头、亲热又大力地舔了他一口——
小主人这段时日精神不济, 没空陪自己玩。所以, 这个穿黑衣服的每次来时,都会陪自己玩一会儿滚石子。
在小狸奴的心里, 三十一大概也算自己的“朋友”了。
可是,任它舔了又舔, 这一次, 躺在地上的人却始终没有爬起来陪它玩的意思, 还是静静歪倒着,头也不抬的样子。
“喵呜?”
沉沉闷不吭声地站起身来, 拎着肥肥的后脖颈,把它带去了小厨房。
凉透的瓷碗被轻轻放在一旁,她重新给它煮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过后, 端着水盆出来,在井边打了一盆凉水,她又回到了那处墙沿下。
吃力地扶起了三十一歪倒的身体, 沉沉将他放平,沾湿手中布巾,一点一点,为他擦去了脸上糊得结块的血污。
她甚至把他脑袋上那乱得不成样子的发髻也重新梳了一遍。
只是,他脖子上的伤口实在太大了。
几乎让他身首分离,那样子依然可怖。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忽又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跑回主殿去翻箱倒柜。
翻了不知多久,终于在萧家给她置办的嫁妆里,她找出了自己始终舍不得穿的那件朱色纱裙。
可找出来却也不是为了穿——她找来剪子,沿着裙边,细细地剪下了一块完整的布料。就是这块布料,后来,被她轻轻绕在了三十一的脖子上,固定住了他的头。
于是,等到安尚全踏入朝华宫,来为三十一收尸时。
看到的,便是一个——好似只是睡过去了、很快又会醒来,支支吾吾喊自己一声“义父”的傻孩子了。
他盯着眼前“干干净净”的三十一,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两眼发涩,竟然久违地有想要落泪的冲动时,他才终于迟滞地转过视线去,看向环抱双膝坐在一旁,眼神呆呆望着自己的小姑娘。
“我来带三十一走,让他入土为安。”
他说:“这孩子喊了我十几年义父,如今,人死灯灭。我总该让他这辈子,有个体体面面的收场。”
他自称“我”,而非“洒家”。
用的是三十一义父的名义,而不是大内总管的威权。
“……”
沉沉闻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压根没听进去。眼神仍是放空的,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有些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她轻声道:“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
“是我求他,如果殿下醒了,让他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沉沉说:“所以他来了。如果他不来,兴许,有人能救他的。”
安尚全没有说话。
沉沉又道:“我答应了给他做三碗馄饨,可是,等我端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我应该早些做给他吃的。”
“上一次,他来时碰到我在煮面,我给自己卧了荷包蛋,但忘了给他那碗下一个蛋。他吃的是最素的素面。”
“我没有真的把他当成我的朋友,我害怕,所以心里总是忍不住怀疑他,我不知道,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最贪吃的三十一,到最后,却是饿着肚子走的。
她分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可临到要说了,反而哽咽着说不下去,唯有一颗接着一颗豆大的泪水,从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滑落。
安尚全就这么静静站着,看着小姑娘用细弱的双手捂住脸,起初,只是很小声很小声地呜咽,到后来,却变成毫无顾忌毫无仪态的痛哭出声。
忍了一夜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她哭了很久——为躺在自己眼前,这位以后再不会见面的“朋友”,为自己的束手无策和徒劳无功。
而安尚全,自始至终没有打断她。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肩膀不再起起伏伏,脑袋却仍深深埋在臂弯之中。
沉沉闷声道:“你带他走吧。”
安尚全听到了她的这句话,复才弯下身去,将三十一打横抱起。
他没有带任何人,孤身一人前来,看着瘦弱苍老的身体,却能把高而壮的三十一稳稳抱在怀里。
“三十一,”离开之前,他淡淡道,“原本不叫三十一,他本来的名字,叫安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眼前这个迟早会被“献祭”出去的孩子说这些话。
可他还是说了。
“来找你,是他自己选的,伤成这样,大罗神仙也难救,也许他只是想最后再见见你这个……朋友,”安尚全说,“多谢你,让他走得体面。我看得出来,这段时日,他过得很开心。”
“……”
“九皇子已然苏醒,不日便将与那位赵氏千金完婚,婚期,仍是定在腊月初九。此事已无转圜之地,但是你的性命暂且无虞。好好待在朝华宫中,衣食起居,自有人照料。”
虽然这些即将被派来照料她的人,多也是为了监视和看管。
可起码,她不会再挨饿,也有人照顾了。
在她完全失去利用价值之前,陛下至少会保全她的性命。
安尚全知道,自己今天已经说得“过火”。
太多不必要的提醒,不必要的叮嘱,本都不该出自他这么一个罪孽深重的阉人口中。
可他看向三十一颈边那条朱红的轻纱,看着他脸上——似乎终于释然的微笑。
终于,还是轻声把那些,本该深掩于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是注定是为图谋他物而催发的婚事,也许,不成,反而是种好事,”安尚全说,“姑娘若是想多活几年,便不要再惦记着与九殿下那些儿女情长,如此,对你二人而言,或许还有……”
还有一线生机。
“罢了,我的意思是,待到日后他与那赵姑娘生儿育女,诞下子嗣,”他把“子嗣”两个字咬得很重,又几乎刻意地停顿片刻,方才继续道,“到那时,一切安定下来,你若仍痴心于殿下,或许仍能被抬作侧妃、伴他身旁。未来的日子还长着,记住,切不要只盯着一时的好坏。”
“奴才言尽于此,还请谢姑娘,日后多加珍重。”
他说着,回过头来,冲谢沉沉微一颔首,“也请姑娘莫再向第三人提及,今日发生之事。”
语毕,抱着怀中的三十一,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行至后院墙根处,足尖轻点,翻墙而去。
他出了一趟宫。
待到再回御书房伺候时,所有的狼狈、悲伤、痛苦,却都已尽数掩去。
他又做回了曾经那个喜怒不形于色、对天子忠心耿耿的安总管。
魏峥饮下半杯他奉上的参茶,埋首于那奏折文书堆成的书海,忽的出声问道:“葬了?”
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逃过天子的眼睛。
安尚全后背顿时爬满冷汗,电光火石间,万般念头闪过。
末了,却仍是恭恭敬敬地应声说:“是。”
“葬在哪里?”
“宫外,奴才那糟糠妻……的衣冠冢旁。”
魏峥遂不再言语。
屋内烛火幽幽,映亮他陡峭刚直的面庞。
这是一个从战火中淬炼而出、剑指天下的帝王——蛰伏多年,隐于贤名之下,又被平西王赵莽的风头盖过,已有太多人忘了,他同样是毋庸置疑的武将出身。
安尚全一时间猜不透自己主子的心事,心惊胆战地候在一旁。
不由地怀疑,今日自己所做之事,所作之言,到底有多少袒露天子眼前。
可他一贯灵光的脑子,这会儿竟似锈钝一般,迟迟作不出任何反应。
只有无边的悲怆充盈于心中。
而后,他便恍惚想起一张早已朦胧的面庞来了。
那是怎样衰残的一张脸啊。
面无三两肉,瘦得只剩下薄薄一层、青白的皮,两颊和眼眶都凹陷下去。
可,那便是他还在田间、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作时,嫁与他的糟糠之妻了。
到处都在打仗,每日食不果腹,他们弃了自己的田地,带着两岁的儿子北上逃难。
直到有一天,妻子忽的倒了下去。他那时手无缚鸡之力,与他人搏斗也抢不到食物,就去挖观音土,挖野菜根,拼了命地想让她活下去。
可是她一点都没有吃。
一点都没有。
快死的那天晚上,她强撑着给他熬了最后一锅野菜汤。
逼着他喝下去之后,她忽的说:“不要再把吃的浪费在我身上啦。二狗,你带着阿福逃难去吧。”
“等我死了,”她说,“你把我吃了,吃得饱饱的,带着阿福往北边去吧。听说那里还没闹灾,有粮吃哩。”
他不肯,她也没有强求。
只是那天晚上,和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从阿福刚出生时的好年景,说到打仗那几年,逃难逃荒的可怕,最后她说,如果有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吧。
他说好。
第二日,他如旧出门去找食物,回来时,只看到妻子挂在那破庙梁上飘摇的尸体。
他抱她下来时,她的身体分明已冷透了。
他坐在她身旁,痴坐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听见阿福喊饿的哭声,他才终于惊醒,一声不吭地,把她埋葬了。
埋在一座破庙佛像的身下。
他抱着阿福,把阿福卖给了一户家有余粮却生不出孩子的夫妻。临走时,给阿福留下了妻子绣的最后一块手帕。
后来的事……便好像梦一般了。
他去参了军,做了几年小兵,没能混出什么名堂,反而伤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