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惊变 “我的妻儿,若有毫发之伤,我必……(1 / 2)
魏历开元二十三年, 是日,腊月初一。
日暮时分,上京郊外, 一队全副武装的轻骑行色匆匆、快马加鞭地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至城外十里, 那领头的黑衣大汉却蓦地吹响手哨,勒停身下骏马。身后队列随之整齐有序地停下。
“在此稍作休整,明日入城。”
而那大汉遥望天际,思忖片刻,扭头同众人吩咐道:“切不可风尘仆仆, 忧色过深,扰了将军静养,定拿尔等是问。”
男人生得一张颇威武的黑面, 浓眉大眼,狮口阔鼻。
鼻翼至嘴角两道厚重的深纹,更让整张脸多出几分不怒自威的郁色, 叫人望而生畏。
此人显然便是这一列近百人的队伍中说一不二的“领头羊”。
话已出口, 众人当即就地扎营。
那黑面汉子也不例外——干起活的麻利老练, 竟毫不逊色于年轻人。不多时, 一顶行军帐篷便在他手下稳稳搭成。
“老二哥,行啊你, ”身后却倏然伸来一只黑手, “带了几年孩子, 真到要你出马的时候, 啧啧, 风采犹在啊,风采犹在。”
话落,更是抢在他之前, 撩开帐篷、便滚了进去。
可都几十岁的人了,这老身板,哪经得起年轻时候那般折腾?
为了抢帐篷滚进去是真,摔了个瓷实、“哎哟哎哟”叫个不停也是真。
赵五捂着后腰、叫苦不迭。
他哪里知道,自家这位二哥早已看穿他这死鳏夫的“懒惰成性”,没有好使唤的便宜儿子在旁,便打起身边便宜兄弟的主意,因此,早有准备地把这帐篷往宽敞了撘。
便是他不抢,这帐篷,睡上三五个人也绰绰有余。
赵五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喊了半天疼,没见老哥哥搭腔,索性不装了,一骨碌爬起身来。
他是个实打实的瘦子,年轻的时候便细瘦地像条竹竿,如今都四十有六,从脸上到身上,仍然没长出几两肉,仿佛一阵风都能吹飞了似的。
就在他装惨的这会儿功夫,赵二已经在帐篷里生起火堆。
把一双昼夜不息赶路、冻僵生疮的手指搁在火堆上烤着,赵二冷冷道:“若是人人都像你,我们赵家军早就一个接一个懒死在路上。”
“哪的话,哪的话。”赵五闻言,顿时嘿嘿一笑,又恬不知耻地凑近了些。
见赵二没赶他,索性同人坐在一起烤火,嘴里不忘咕咕哝哝念叨着:“要我说,还得是咱们辽西好,白天热乎、晚上凉快,四季如此,哪像上京这鬼地方,这才腊月,就冻成这样……若是天气好些,我这老骨头可懒散不起来咯。”
“这借口,你用了没有四十年也有三十年,还没腻味?”赵二却立刻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咱们在辽西的时候,也没见你多勤快。”
赵五却只是被他训得直笑,半点不生气,说若是少了我这插科打诨的劲儿,将军回来了还不习惯呢。
“……”
听他提起将军,赵二脸上神色明显一黯。
翻动火堆的树枝亦忽的顿住,许久,方才低声开口:“那皇帝老儿当真心狠手辣,将军病重,他将消息瞒下,我们派来上京的探子,前后已有七十余人,尽皆丧命于此。如今一道圣旨赐婚,竟也只给半月时间容我等赶路。”
是了。
直到半月前,他们这些“娘家人”,才从上京传信中知悉联姻的消息。
若非那信上盖着他赵家军的印鉴,众人几乎以为那又是远在上京的皇帝老儿想出来的劳什子奸计。
无奈时间紧迫,他们亦没空多想,只得匆忙整肃队伍上路,辽西至上京,本来至少需两个月的路程,硬是被缩短到了半个月。
百余精兵,几乎昼夜不停,直至如今,已然个个精疲力竭。
而这亦是赵二着令众人城外休整的根本原因。
他对今上颇多疑虑,深知入城也并不意味着一派和平。
也许,那是另一番苦战的征兆——养精蓄锐,必不可少。
“来得匆忙,连份嫁妆也没为阿蛮备下,纵是备下了,也带不来,”赵二道,“想想那妮子从小重排场,好面子,可我们这群做叔伯的,如今竟两手空空而来……到时见了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想他堂堂八尺男儿,拿那小姑娘却素来毫无办法:既是自家将军的掌上明珠,又打小生得玉雪可爱。便是再多的脾气,倘使她气恼起来,流两颗眼泪,他便束手无策,到最后,也只能顺着她去——简直和自己如今的那位胡搅蛮缠的小外孙女一模一样,只一想起,便觉又好气又好笑。
而且,旁人或许不知,他与赵五身为赵莽多年心腹,却早一清二楚:阿蛮自幼心仪的,分明是那位出身不凡的“三表哥”,如今,却不知何故被许给了九皇子。
个中必有隐情。
为此,他这半月来,亦频频去信上京平西王府,却始终未见答复。
想来所有信件,都在半路被人拦了下来,为今之计,也只能待当面见到,再行探明。
“也罢,也罢。”
赵二在众将面前,永远声色皆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
此刻,却不由地微弯了背脊,长叹一声:“到底是我等无能,愧对将军。”
“是是是……”
一旁的赵五听得直打呵欠、眼角泛起泪花。
被赵二眼刀一扫,这才匆忙坐直了身体。
“哪的话,哪的话。”他永远是这幅语气。
“而且,谁说我们没带嫁妆?”赵五说,“阿蛮的嫁妆,不就是咱们这些老东西,还有手底下的兵么?咱们替她和将军,给那皇帝老儿磕几个响头,表个态,比什么嫁妆都来得重。”
魏家人等了二十年,归根结底,无非是等这一天。
管他是三皇子还是九皇子,便是那个天生痴傻的十皇子,结局也不例外。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瞬默然。
“……时过境迁呐。”
赵五先一步撤开眼神,看向帐篷外的落日残阳,感慨道:“上回呆在这鬼地方,还是二十年前呢,好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也不知我家里那臭小子这会儿在干嘛,等我回去,他若是还默不出千字文,我非得把他屁股打个开花不可——”
“说得好像你能默得出来似的,大老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恍惚间,似又回到了昔日的行伍岁月。
只可惜,这屋中原本应当满当当坐着的兄弟,如今,已只剩下他们两个。
听见外头一个接一个下水的“大动静”,赵二钻出帐篷,与将士们一同下河捕鱼。
不多时,便收获不菲地回来,熟练地将手中大鱼开膛剖腹,分作两半,上火炙烤。
旁边的赵五却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只翘着二郎腿躺倒在地,一副几乎快要睡着的懒散模样——
直到他忽然耳尖一动。
“有声音。”
赵五眉头紧蹙,低声喃喃:“马蹄声,人不多,正往我们这来。”
“不对……”
一息过后,更是蓦地睁开双眼。
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摸过身旁长剑,“领头只两人,但追他们的人,至少不下三百——是敌袭!”
两人一前一后,立时冲出帐外。
“停下手中动作,”赵二冲四周厉声高呼,“全军听令,速速整队!有敌袭!”
话音刚落。
果不其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目之所及处,只见远方残阳倾泻,两道白影驱马而至。
眼见得营队驻扎、炊烟袅袅,其中一人,更是冲着彼方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
“赵二叔叔……赵二叔叔!”
那道女声,赵二实在再熟悉不过,瞬间头皮发麻,不敢置信地抬眼望去。
“救我——!”那白衣女子却依旧凄厉地嘶喊着。
寒风吹起了她的帷帽,露出一张足以倾城的娇美面庞。
待到她勒马停下,狼狈地翻下马背、跌跌撞撞出现在赵二身前,他仍没能回过神来。
只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眼前险些摔倒在地的孱弱身影。
一旁的赵五,则盯着她背后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又看向那名后脚赶到,勒马环视四周的男子,神情若有所思。
“赵二……叔叔……”
白衣女子——亦即平西王府千金,赵明月,此刻紧紧攥住了赵二的手臂。
未语泪先流,她哭得几乎抬不起肩,每说一个字,便忍不住地哽咽。
赵二明显亦被她哭得乱了阵脚,不停地问:“发生什么了?”
他说:“阿蛮,为何你会出现在这,将军呢?可是将军命人护送你前来?上京城中到底发生何事,为何这般狼狈!”
他声若洪钟,中气十足,仔细听,那说话的声音却同样止不住地颤抖。
问到最后,鼻尖似乎嗅到某种味道,他望向赵明月身后的布包,脸色一瞬苍白。
再开口时,便几乎是怒吼了:“说!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
“阿爹……”
闻言,赵明月终于抽噎着停住了哭声。
“阿爹,被他们逼死了。”她说。
少女满脸是泪,众目睽睽之下,她颤抖着手,解下了紧紧绑在自己背后的布包。
“他们逼我嫁给……九皇子,我不愿意,阿爹也不愿让我嫁给那般嗜杀狠辣之人。可是,所有人……都在逼我们,我们被关在王府中寸步难出,所有的暗卫都死了!连赵韬也死了!”
赵韬是赵二的远房侄儿,闻听此事,他脸上顿时一阵失神。
可紧跟着。
那失神便被更加不敢相信,痛彻心扉的表情取代。
赵明月说:“那九皇子性情残暴悖劣,更是险些杀了我和阿爹——!”
“阿爹气愤不已,却被他们害得身患重病,到最后……连,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自知木已成舟,无力转圜,可他是那般个性刚烈之人,最后,为换得我一线生机,竟……自刎而死!”
自刎,而死。
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连一贯冷静的赵五,脸上亦瞬间褪去所有血色,一阵地转天旋下,趔趄着退了半步。
而赵二一动不动,只木然地看着赵明月揭开手中布包,露出里头的四方锦盒。
“我、赵二叔叔,赵五叔叔,”她又一次哭出声来,“侄女无能,我,我没法把阿爹的身子带出来,我……只有这些了,我只想让阿爹能回到辽西,入土为安……”
那锦盒中,散发出一股几欲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再没人比赵二赵五更清楚,这味道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将军,战无不胜的平西王。
带领他们攻下辽西,让他们得以安居乐业,恩同再造、万世难偿的主公,如今,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只腐烂的头颅。
赵二静静听着赵明月的哭诉,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接住那只锦盒。
他的手,仿佛有千斤沉重,抬不起来,无法动弹。
一片苍茫间,他只听见身后一声接一声的啜泣响起。
到最后,这哭声甚至再难压抑地响成一片,震彻云霄——
可他仍然哭不出来。
脑海中,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念头:
将军死了。
被那些贪心不足的王孙贵族们害死,死无全尸,身躯腐烂。
若不偿命,岂能解恨?
若不让他们以命抵命,他如何向翘首盼望着将军归来的辽西子民交代?
恨意令胸腔鼓胀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双目赤红,几次张嘴亦无法言语,末了,竟是趔趄着喷出一口鲜血来。
赵五闻声回神,匆匆擦去眼角泪痕,搀扶他站直身体。
“阿蛮——”赵二痛心唤道。
可这一次,话音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