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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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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水的南岸建有瓦官寺, 西边则是大市,往常这个时辰,正该是伽蓝敲钟, 商船卸货的时候。今儿个和尚也不念经了, 商铺也不做生意了,都聚在朱雀桥边看热闹。

“最近什么风水,才出了位谢娘子, 又来了个贺将军,这些女人们怎么就喜欢扎堆扮男人玩?”

“玩?你没听到她有军职在身吗,这是欺君砍头的罪!”

贺宝姿神色刚毅,双肩担着薄铁虎兽肩吞, 披下的发丝散落其上, 在围观中岿然不动。

忽见僧俗士女自动分道, 留出当中一条过路,原是谢澜安已至。

贺宝姿手中刀未归鞘,玄白允霜见了,本能地护在主子身前。谢澜安眯了眯眼,只见这名武服女郎身高过人,雄肩窄腰,露在外面的手腕与脸颈皆是小麦肤色, 一双眼睛如同点漆,分外明厉。

谢澜安抬手令二卫退后, “你便是贺校尉?”

贺宝姿亦打量着她, 剑脊般的长眉,星水般的秋瞳,男人的嗓音,一笑不激不扬, 天然无方,点头道:“你便是谢娘子。”

“是我。”谢澜安目光明亮,“不意金陵之中尚有此人,足下好英气。听说你要与我比比,怎么比法呢?若是武比,我不如你,若是文比,不是我针对足下,江左平辈以内谁站在我面前也不中用啊。所以怎么比呢?”

贺宝姿犹豫一下,谢澜安眸光在她脸上流盼,声音和和气气:“你若想一鸣惊人,该在昨日现身。昨日是敝人生辰,备受瞩目,无论出名还是造势,都是最好的时机。但你厚道,不想破坏我的好日子。且你既已在校事府任事五年,都相安无事,何必在今日自曝身份,自讨苦吃?我想想。”

谢澜安折扇一下下轻扣手心,阳光下,鬓边的细绒熠熠生辉。少顷,她哦了声:

“端午之后,便是吏部迁升考核的日子吧,校事府……我不大熟,仿佛还有个副指挥使的位置空缺吧。

“校尉距这个位置一步之遥,校事府却不止你一名校尉,同职之间倾轧,彼此查些阴私,捅些刀子,都是老生常谈了。查来查去,查到你的身世上头,你有暴露之险,只好兵行险招。”

贺宝姿听得悲凉感慨,长叹一声。

“谢娘子不在朝中,尽知朝中事。不错!女子入仕有违国法,查出来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过……我实走投无路,想到与谢娘子经历相似,便来一试。”

她坦荡地注视谢澜安,咣当扔掉佩刀,抱拳低首:“娘子快人快语,我也不瞒你说,我何曾妄想胜得过‘谢家玉树’,只愿以微薄之力,助娘子再扬芳声,好投娘子麾下,为全家求一线生机。”

这高挑爽利的女郎说着眼眶已红,屈膝便拜。

谢澜安回扇去扶,一搭手便觉对方力沉,想是有真功夫在身,忙低低道:“快起,我可禁不住你!”

贺宝姿起身,谢澜安余光散淡四望,扫过那些伸长脖颈瞧热闹的人,“多少闲人等着咱们互撕脸皮,看女子的笑话呢,何必成全他们?玄白。”

玄白应命疏散围观之人,贺宝姿见她为人如此疏朗,宛如拨云见青天,颤声道:“娘子愿意帮我?”

“物伤其类,帮人帮己罢了。”

谢澜安问,“你方才说替兄顶职,可是有家里人逼你?”

贺宝姿摇头,“怎会?我自小好动爱武,家中请了教头教兄长习武,我也不甘落后。五年前兄长病逝……”

她目光黯淡,“家族这一支便只剩了我一个小辈,若无事业,家产便要被几个从伯叔接管去,我当然不能坐视,那时年少气盛,是我主动提出来冒名顶替。”

“自己情愿,”谢澜安目光渺远,轻道,“那便很好啊。”

此时,碧空白云间陡起一声鹰唳,一只水墨相间的海东青俊疾飞来,到朱雀桥上空时向下急坠。

玄白抬头看着眼熟,还愣了一下,见它扑扇着长翅往主子身上扑,心道不好,忙嘬唇打个响哨。

谢澜安已呼哨一声,抬高手臂。她未戴架鹰的膊套,那只海东青落下时乖觉地收起爪尖,神气盎然地立在谢澜安小臂上抖搂翅毛。

“郗少主也太乱来了!”玄白吓出一身白毛汗。

谢澜安从海东青足爪的信筒上拆下一张纸笺。

她与郗符未分道扬镳时,两人闲来也鼓捣过一些玩意儿,这只信隼也不算郗符养的,也不算她养的,只是训成识得两人气味,作为朋友之间的玩笑之物。今日突至,必有缘故。

她展开纸,只见上书:“廷尉已前往朱雀,拘贺。”正是郗符笔迹。

旁边又有一行蝇头小字:“不是助你,所欠生辰礼补上,你我两清。”

旁边又有几个墨团,是写至一半又被抹去的。谢澜安见信半点不急,反而举笺迎着日光,非要看个究竟,勉强辨认出五个字是:

“他文乐山能——”

谢澜安哈哈大笑,团了纸团,放了飞隼,转头对贺宝姿说:“校尉信我,你先去谢府暂避风头。我这就入宫求见太后,先将你身上的欺君之罪销了。”

这便是贺宝姿女扮男装和谢澜安女扮男装的不同之处。

谢澜安之事影响甚广,但她至少不是官,律法便管束不着她,反观贺宝姿东窗事发,便很可能赔上性命。

天大的祸事在谢澜安嘴里,却也不过尔尔。贺宝姿眉开目霁,重声道:“大恩不言谢,娘子救我全家,我以性命为报!”

谢澜安再令肖浪带上骁骑兵,去往贺府,严防事情解决前官署去寻衅。

将分道时,她看看贺宝姿的头发,抽出自己头上的长玉簪,冲她拢拢手。

贺宝姿微怔,迟疑一下,就着她的手低头。

谢澜安指尖灵活地收拢女子一头乌发,帮她挽成个髻。

有时候万句剖心言语,不如一个暖心举动。足有五年未敢与生人接近的贺宝姿眼皮子轻颤,终于在此刻,放松了肩上的千钧重负。

原来不止有她一个与世俗扞格不入的女子,走在这条路上。

谢澜安挽得,抬目欣赏了几眼,满意地点头。随即乘车入宫。

“昨日主子过生辰,也未见笑得如此开怀……”留下的玄白望着车舆远去,摸摸鼻梁,莫名跟着开心。

转眼看见贺宝姿,他真乐了。

贺宝姿若有所感,拾起地上长刀作镜,一眼望去,满心激荡的情怀都……沉默了。

她头顶的那团黑鬏鬏,说士冠不像士冠,说女髻不是女髻,扎实实地扭成一团,倒是不怕钉钉子找不到锥子了。

谢娘子真是事事别具一格,深不可测啊。贺宝姿横刀如是想。

·

在谢澜安入宫以前,一大清早,庾洛神已进宫告过一回状了。

当时庾太后方盥漱毕,听侄女忿忿不平地说了半晌,扶着溱洧手背看她一眼,慢声问:“哀家让你主持宴会,你便是这样用心的?”

庾洛神声音一滞,赶上前搀扶姑母,眼里见了泪光,“侄女不敢邀功,但侄女操办筵席的规格,酒水馔肴,丝弦歌舞,并未亏待那谢澜安。只是一时兴致,想给宾客们助助兴罢了,没想到谢娘子非但不领情,还抢侄女的人,打侄女的脸面!侄女失了体面不打紧,可侄女背后是姑母,她可有将姑母放在眼里啊?”

庾太后神色莫明,“你待如何?”

庾洛神足足恨了一宿。那个让她一想起心就痒的漂亮尤物,倔了这么久,还不肯让她上手,却敢胆大包天跟别人走!

她早在进宫路上就想好了,此时轻声细气道:“侄女受些委屈无妨,只是经此一事,不放心谢澜安的居心,有意替姑母试一试她。前几年,侄女便想要北城远郊拨云堡的那块地,建个汤泉别业,听说那堡中有座天然温泉眼,沐之可袪病清秽,想建成后孝敬姑母,受用受用。谁知那地主人脾性执拗,我出重金竟拿不下来。”

庾洛神眼梢留意着姑母的脸色,“正巧近日兄长送了一批昆仑奴给我,还缺个角抵操练的地方——何不让谢澜安去拿下这块地?她办成了,才证明对姑母言听计从。”

太后皱眉,“你可知,御史台近来颇有对外戚侵占民田的弹劾?”

庾洛神忙道:“那些酸腐之人的酸话何曾断过,姑母是女中英豪,主掌社稷!岂可受儒生口舌掣肘?姑母莫忘了,那谢澜安之前可是荀祭酒的学生,您要用她推进北伐大事,怎样考察也不过分啊。”

“住口!”

庾太后却突然沉下脸,“洛神,哀家教与你听,儒士迂酸不假,却胜只知清谈的名士不知几何,若无儒士,谈何治国?哀家视谢含灵,不同于你对待你后院那些燕燕莺莺。‘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相报’,你不解事,这句话却总该听过!”

“姑母……”

庾洛神花容失色,不知姑母为何突然发这么大火。

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撒娇求告没了用武之地。

溱洧姑姑察观太后的脸色,对庾洛神温声劝说:“二小姐,您先回去吧。”

庾洛神知道轻重,不敢当真惹怒了姑母,含着委屈地告退。

她走后,太后长长叹息一声。

她不气昨夜庾洛神在夜宴上耍心机,而是气她的气度小得不似庾家人。

争锋输筹,就要认。谢含灵都知道拿肖浪做死活棋,自家亲侄女却如此肤浅,喜怒哀乐全在脸上。

“溱洧,你道那谢氏女,究竟有无将哀家放在眼里啊?”

溱洧低头回答:“尖牙利爪,听话则用,不听话,则折。”

·

谢澜安来到长信宫时,这场风波已经过去。

今日不是大朝会,太后卸去了镂金义甲,在书案后临大字。谢澜安见礼后,主臣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芳辰宴上的小插曲。

谢澜安向太后回禀了贺宝姿之事,太后也感惊异。

她停笔看了看纸上的字,眼角笑纹深沉:“今年的年份好,百谷无雨不生,谁说阴盛阳衰便一定是坏事?”

谢澜安分神想着别的事,随口应对:“雷之发声,万物同应,是以有雷同一说。全赖太后娘娘金声玉振,才有下头人不平则鸣。”

她是个会说话的,把太后为庾洛神生的那点气全哄熨帖了。太后道:“无独有偶,这贺氏女能在校事府潜藏五年,升至校尉,可见是个人才,为兄继志,其情亦可悯。只是这身份,再在官衙不合适了,便免去官职,且先跟着你吧。”

“太后胸怀宽广,慈悲容才,臣女敬服。”

“娘娘,”这时溱洧姑姑入内,低眉敛息地说,“陛下方听谢娘子入宫,打发了人来,召娘子去紫宸殿,说是想请教些学问。”

先帝在世时,确实曾有意让聪颖早慧的谢澜安入宫,做太子侍讲。

当时谢澜安的祖父以谢家有祖训为由辞绝,保护了她,没有令她过早涉入皇室之中。

否则谢澜安便会是有朝以来最年轻的少师。

太后不语,深邃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谢澜安面不改色:“陛下召令,臣女惶恐,原不敢辞,只恐臣女裙钗之身,于后帏之内,面君不合礼制。”

太后一笑,对溱洧道:“谢娘子昨日生辰饮多了酒,今晨是撑着醉体来向哀家拜谢的。就派宫中的那架云母辇,送娘子回府吧,皇帝便会明白了。”

谢澜安道谢,这逾制的车辇太后赐得起,她便坐得住。

告退时,她见太后摊在案上的雪宣上,是走笔精神的“绣衣”二字,向太后讨了这副字。

庾太后笑着注视她:“这两个字,有些烫手。”

谢澜安道:“臣女接得住。”

紫宸宫,陈勍坐等许久。

等来内监回报,谢娘子已乘太后宫辇出宫,他白净隽气的脸上没有表情。

郗歆作为陪伴少帝长大的伴读,心中不忍,可想到昨夜所见的那名冰玉女郎,耳根发红,忍不住替她辩白:“陛下,谢娘子她的经历特殊,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少帝只似笑不笑地说了两句话。

“良禽择木,忠臣择主。”

·

谢澜安回到府中,贺宝姿被岑山引至正厅,正坐立难安地等着。

谢澜安步伐飒沓,见她便说:“没事了,太后保你,免官不治罪。你若愿意,暂且跟着我做事,不然回家安生休养一段时日也好。”

五年的提心吊胆一朝落地,贺宝姿几乎喜极而泣:“虽是太后娘娘开恩,我知道若无娘子求情,必无贺宝姿生路。宝姿愿追随娘子,为娘子鞍前马后。”

谢澜安弹指一笑,迎日的瞳孔隐隐发亮,“鞍前马后不用,但确实用得着你。宝姿,有无兴趣为我训练一批武婢?”

武婢?贺宝姿一怔,素来以冷面示人的她,露出一点生涩的笑意,“娘子想学孙夫人,帐前武婢百余人。”

“不止守门户。”谢澜安声色铿锵。

我谢府训练的兵卫,无论男女,皆要上马能战。

经历过身边无人可用的绝境,她方知手中有兵,才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虎可以无翼,鱼却断不能失水。

至于是不是僭越,门阀之内家家藏私,人人皆争之世,她抱守仁义道德退一步,才是输。

“别急,再过半个月吧,”谢澜安道,“不敢说让宝姿你官复原职,至少不会比原先更低。”

听她一口一个宝姿唤得亲热,贺宝姿高大的身不由挪近一步,问:“半个月?”

谢澜安一笑,校事府要升迁考核,京畿六大禁卫营便不考核擢任了吗?

骁骑营没有中领军将军,从前只有左护军肖浪,与右护军雷挺分庭抗礼。军中的老例,无领军将军则以左为尊,可肖浪派给了她,便无缘此次晋升,可他愿意眼睁睁看着右护军捡漏,骑在他头顶上吗?

十五日,尽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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