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甘露莫愁(1 / 2)
我到甘露寺的时候。已是向晚黄昏了。修建在京郊的甘露寺是大周第一佛寺。建在层岩秀石、峰豁万千的山顶。殿阁巍峨宏伟、飞檐斗拱。极是气宇辉煌。
下得车來。被山风一扑。身上便有些凉浸浸的。浣碧和槿汐忙收拾了行装跳下车來。一边一个扶住了我。槿汐轻声道:“这十月里的山风已经凉了。娘子刚生产过。别吹坏了身子才好。”
自出宫。她再不叫我“娘娘”。怕我伤心烦恼。又因为身份确实尴尬不明。权宜之下只唤我“娘子”。说话间。已搭了一件外袍在我身上。
即将落下的夕阳半悬在对面陡峭的山壁上。血红一轮如要沁出血來。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苍茫的暮色如雾渐渐弥漫开來。四边的山色也有些发沉。苍郁大松掩映下的古刹。钟声悠悠。香烟袅袅。反而让沉坠的心稍稍沉淀。
我静静道:“暮鼓晨钟。咱们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了。”
三人正观望间。有两个年轻的小尼姑迎了出來。打量了我们几眼。问道:“这几位可是宫里出來的。住持师父已经吩咐了我们带几位进去。”
我略施一礼。扶了浣碧和槿汐一同随着她们走。绕过甘露寺的正殿和侧殿。又走了许久。方见几间低矮平房。引了我们进去道:“这是几位以后住的地方。可先将随身的衣物放了休息片刻。”
平房虽然低矮。里面倒也清爽。房中一张通榻大卧铺。一桌几椅。墙角一个大水瓮。十分简单。
两个小尼姑又道:“请几位再随我们去大殿。住持师傅等人都在等着了。”
浣碧欠身笑道:“有劳了。”
大殿中点了火烛。香烟缭绕。香油味极重。我才生产完两日。略有些受不住这发冲的味道。极力压抑着咳嗽了两声。殿中人虽多。却是极静。闻得我这两声咳嗽。皆转过了脸來。为首一个尼姑面相倒是和蔼。向我道:“你來了。”
我觉得不好意思。忙快步走了上前。她指一指地下的蒲团。我晓得是让我跪的。于是跪了下去。浣碧和槿汐也忙跟着跪下。
只听她和颜悦色道:“宫里头來的旨意。这位贵人是要带发修行的。虽是如此说。也是入了空门。戒律自然要守。”于是她絮絮说了一番清规戒律。道:“贫尼法号静岸。是本寺的住持。你既入了寺。自然要与红尘远离了。也再不是宫中的贵人。用不得旧称。贫尼为你取了一个法号。”她顿了一顿。道:“你就随贫尼的弟子辈用‘莫’字。”她微一叹息。“你眉间隐有愁澜。便号‘莫愁’吧。”
莫愁。那并不似出家的比丘尼(1)该用的法号。然而我也不便有异议。只无声应了。心下却愁澜顿生。
犹记得小时候跟着哥哥在书房里读书。夏日炎炎叫人昏昏沉沉。偏偏西席的夫子讲完闷死人的《四书》、《五经》。又说什么“《诗》三百。思无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述后妃之德也。小姐乃闺阁千金。不可不牢记也……”
我嘴里“嗯嗯啊啊”老老实实应着。眼前夫子的胡须长长地晃得人眼睛发花。几乎要晃得瞌睡了。
夏天的葡萄架下。明亮到透白的阳光一点一点细碎地从叶子间洒下來。满地的圆的半圆的白影子。像一地未融的雪花。
夏日那样长。那样长。几乎像要过不完了。蝉鸣声一声长似一声。仿佛和白天的辰光较着劲。看要比谁更长更叫人厌倦。午睡醒來。脑子已经清醒了。眼睛却总也不愿意睁开。小轩窗下。有清脆的女儿家的低笑声。一定是流朱和浣碧在斗草玩儿。要不就是玢儿。又哄着小厮在捉蟋蟀玩儿、或是拼着七巧板。
哥哥不知怎么进來了。笑着拿了一卷书敲我的脑袋。“还装睡。瞧瞧我给你拿什么好东西來了。”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南北朝的一卷诗词集。哥哥笑道:“夫子的课上得那样古板。别说你一个女儿家。我也听得瞌睡。这一卷宫词得來不易。你好好看吧。。只别叫娘知道。爹是疼你。可娘知道了。少不得一顿说教。”
于是如珍似宝地藏了起來。防着娘发现。睡前才偷偷看上一首两首。读得半懂。心意也痴了。仿佛口角噙香一般。日里夜里念叨。早晨起來。流朱又拿我取笑:“小姐读书读得疯魔了。昨儿个夜里说梦话。说什么‘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小姐认识洛阳的这位小姐么。”
流朱。流朱。仿佛她的音容笑貌还在耳边。还牙尖嘴利地与我说着那些俏皮话儿。她死得这样冤枉。我只消稍稍一想。心头又痛了起來。
是了。洛阳女儿名莫愁。是《莫愁歌》(2)里的句子。那年岁里。最爱的就是这首。
好不容易盼得眉庄到她外祖家歇夏了。忙忙拉了她來。好似得了宝贝似的。一句一句念给她听:“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眉庄最把《女则》和《女训》读得烂熟于胸。诗词一道。她总是不太关心。往往这个时候。她坐在窗下。一心一意缝着一扇绣屏。“五福捧寿”或是“玉堂如意”的图案。大捧大捧灿若云霞的丝线。映得她的脸越发端庄从容。她才十二岁。就已经修成了大家闺秀应有的沉静的气度风华。到底爹爹太纵着我。把我的性子宠得这样骄矜。
她慢慢听完了。冲我微微一笑。那一笑。似一潭碧绿清水中忽然绽放出一朵袅袅婷婷的白莲。那种白如玉璧的光华。凌然在碧波之上。光滟无法可挡。
她放下针线。浣过手。道:“我听得不甚明白。只觉得这莫愁的命真好。自己多才多艺。夫婿豪门贵子。十六一举得子。自然在婆家立稳了地位。出入仆婢如云。富贵非凡。”眉庄浅浅微笑:“有这样的境遇。已是世间女子的最好归宿。嬛儿。你我将來若有莫愁的境遇。也该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是啊。那个时候。闺阁里所有的盼望。不过是能得一个有情郎。一世平安富贵就是了。
然而眉庄好看的眉头轻轻蹙了起來。“我只是不明白。莫愁的际遇这样好。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她实在不应有这样的叹息。”
莫愁。莫愁。我笑道:“莫愁嫁得富贵。可是通篇下來。却不见说他夫婿如何英伟不凡。如何爱她敬她。若碰上一个不堪的夫婿。一个不爱自己的夫婿。哪怕拥有再多锦绣富贵。也不过是一个豪门中的寂寞女子罢了。生了儿子。拥有一个正室的名头。又有什么好过的。”
眉庄缓缓叹息了一声。道:“那也是。富贵也有富贵的无奈。总是各有各的苦。”
我学着戏文里唱了一句道:“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眉庄“呀”了一声。起身作势要打我:“这姑娘家的。又是读闲诗又是唱那些沒來头的戏文。半点闺阁千金的样子也沒有。成什么呢。”
我一个旋身忙躲到屏风后头。笑着道:“眉姐姐饶我这一遭吧。我不过一时贪图好玩儿的。”我笑得喉咙发痒。连连道:“我可不是那这话來取笑姐姐的。”
眉庄正一正衣裳。傲然道:“这个自然。我沈眉庄将來的夫婿一定是出挑的。咱们必定能白头到老。”说罢。连眼角到晕红如醉了。
那时的眉庄。那样骄傲。那样自信。那样意气风发。眼中有灼然的光芒。仿佛一枝秀玉灵芝。出于尘上。全不是如今存菊堂中那个消沉避世的沈婕妤。
我恍恍惚惚地。却想起离宫那日。眉庄盈盈立于红墙之内。目送于我至路的尽头。那份牵挂与叮咛。如今重上心头的。只是凄凉的身影。茕茕孑立在温实初的伞下。
宫中滔滔流逝的年岁里。无限纷争之中。眉庄何曾真心的快乐过。
再仿佛。还是我新得宠的那段日子。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那样年轻飞扬的岁月。被君王肆意宠爱着。原是不轻易知晓愁的滋味。
不知是哪一日的早晨。大约是凤鸾春恩车一连七日载着我驶向仪元殿东室的日子。那一日贪睡。起得比平时晚些。醒來的时候见玄凌坐在榻上含笑凝望着我。我不由惊异。当是他怎的那样早就下朝了。
他却支手颐然躺下。只闲闲道:“爱卿好睡。当此美人春睡图。朕怎舍得离去去对着朝臣们那样永远板着的脸。”
我又惊又羞。道:“这样可好么。臣妾怎能比得上皇上的政事要紧。皇上还是快去上朝吧。”
玄凌缓缓打了个哈欠。食指慢慢抚上我的脸颊。微笑道:“难得一日。就当给大臣们松快一日吧。朕也偷取一日的清闲。”我待要再劝。他的食指已经捂上了我的唇:“你这样静静睡着就好。早朝么。。反正时辰也已经过了。朕再赶去也來不及了。索性罢了就是。”
我只好不再说话。安安静静躺在他臂弯之中。彼时春暖花开。东室下的朱漆镂花长窗半开着。有和煦的风带着迷蒙的花香缓缓散一些进來。像是女儿家的一双玉手。试探着轻轻半卷起重重的鲛绡帷幕。仿佛置身在海市幻境之中。一阵风过。殿外的樱花四散零落如雨。片片飞红远远地舞过。映着满殿轻薄透明的鲛绡。光影迷离如烟。
一抬头。遇上玄凌如许深情的目光。目光所及之处唯有我一人。仿佛整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沉溺了下去。
然而芳若恭恭敬敬來敲门。道是有紧急的奏章來报。
玄凌不耐烦。又不得不去。只好笑对了我道:“只怪李长糊涂。平时沒在这事上好好提点那些奴才们。叫他们不晓得一句话。”
我一时不解。好奇心起。于是问:“是什么。”
玄凌笑得有些促狭。“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