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掌上珊瑚怜不得(1 / 2)
我刻意回避玄清。回避对往事留恋和期望。从甘露寺眺望。遥遥能望见清凉台白墙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觉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后晨起。不得不另换了一副心肠。冷眼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色沉静如波澜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么久。穿惯了身上灰仆仆的佛衣。铅华不施。素面朝天。玄凌见我时是素衣简髻的佛门女子。淡朴无华。那么今日重返后宫。我便要艳绝天下。极尽奢丽。让我的姿容在瞬间夺人心魄。震慑玄凌的心魂。
开箱启锁。挑选最华贵妩媚的衣裳。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广袖宽身上衣。绣五翟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繁迷的皇家贵气。臂上挽迤着丈许來长的烟罗紫轻绡。用金镶玉跳脱牢牢固住。一袭金黄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蔷金香草染成。纯净明丽。质地轻软。色泽如花鲜艳。并且散发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和栖枝飞莺。刺绣处缀上千万颗真珠。与金银丝线相映生辉、贵不可言。
我举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许动手。径自拆散头上象征出家的太虚髻。淋淋漓漓散下一头几欲委地的青丝。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缎。反手细细挽了惊鸿归云髻。发髻后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碧澄澄的白玉响铃簪。走起路來有细碎清灵的响声。发髻两边各一枝碧玉棱花双合长簪。做成一双蝴蝶环绕玉兰花的灵动样子。发髻正中插一支凤凰展翅六面镶玉嵌七宝明金步摇。凤头用金叶制成。颈、胸、腹、腿等全用细如发丝的金线制成长鳞状的羽毛。上缀各色宝石。凤凰口中衔着长长一串珠玉流苏。最末一颗浑圆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辉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间隐隐光华波动。流转熠熠。发髻正顶一朵开得全盛的“贵妃醉”牡丹。花艳如火。重瓣累叠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红色的光泽。簇簇如红云压顶。妩媚姣妍。衬得乌黑的发髻似要溢出水來。颈上不戴任何项饰。只让槿汐用工笔细细描了缠枝海棠的纹样。绯红花朵碧绿枝叶。以银粉勾边。缀以散碎水钻。一枝一叶。一花一瓣。绞缠繁复。说不尽的悱恻意态。同色的赤金镶红玛瑙耳坠上流苏长长坠至肩胛。微凉。酥酥地痒。
化的是远山黛。脸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匀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飞霞妆”。脸上幽暗的苍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红。一眼瞥见妆奁里的胭脂笔。心下一颤。想在眉心描画一朵梨花形状。想起当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宫后院的梨花树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说我肤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间不见其色。于是亲手执了胭脂笔将梨花形状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妆”。一时宫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荣宠。也是昔年与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画上让玄凌见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对我的怜惜之意。
于是拾起胭脂笔。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让我润了润笔。侧头忽见窗外一抹颀长的身影已在等候。心里生出漫无边际的隐痛來。那样熟悉。仿佛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纵使我已决定重回玄凌身边婉转承恩。纵使我已决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笔软软地坠到地上。
槿汐不动声色拾起笔來。柔声道:“娘娘劳累了。奴婢來吧。”说罢细心描绘。灿然笑道:“娘娘倾国倾城。更胜往昔。皇上必定宠爱如初。”
我凝眸向镜。镜中人已经一扫黯淡容光。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如同一张光艳的面具。掩盖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强笑道:“长久不穿戴宫装凤冠。现在穿上仿佛整个人重了几十斤。难受得紧。”
此话一出。自己也觉得怅然不已。这凤冠霞帔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万重枷锁。锁尽一生欢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顺道:“皇上宠爱娘娘。赏赐丰厚。娘娘日日换新。习惯了便只以为美而不觉难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习惯了就不觉得难受了。”
我轻轻地说:“出去罢。”浣碧、槿汐立刻打开房门。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独自负手站在石榴树下。殷红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浑然不觉。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仿佛盲眼的人瞬间见到光明。不能适应日光的亮。
浣碧出声唤他:“六王。”他立即醒过神來。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顿地说:“臣-弟-清-河-王-玄-清-参-见-莞-妃-娘-娘。”
仿佛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來。我极力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温婉的笑:“清河王请起。”
他迅速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他说:“娘娘请移驾。鸾轿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声音泠泠响起。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有劳清河王了。”我徐徐走过他身旁。轻声道:“王爷身沾落花。落花残败。不是王爷该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觉。只站着不动。
浣碧眼见不对。上前两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叹口气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凉。他终究。还是怪我的吧。
槿汐松开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鸾轿是否妥当。”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轻轻唤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声音悲凉如弦月:“嬛儿。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无语。只伸手拈起他肩头一瓣绯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儿恭祝王爷儿孙满堂。福寿绵长。”
他一时未懂。遥遥望着天际。目光萧瑟如秋叶:“沒有你。这福寿绵长于我不过是满目山河皆是空而已。”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的裂开去。斑驳难抑。我难过得说不出话來。只听得耳边风声细细。吹得枝头落花拂地。软绵绵的“嗒”一声。又是一声。
几许沉寂。浣碧不知何时已在我身侧。低声道:“时辰不早。小姐该上轿了。”说罢伸手在侧待我扶上。
我猛一醒神。正要伸手出去。玄清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样冷。像是正月的天气浸在冰水中一般。沒有任何温度。浣碧神色已是一惊。我心知这于礼不合。正要挣出手來。听他的声音凝伫在耳边:“臣恭引娘娘归宫。以示皇恩浩荡。”
我神色立刻恢复自如。婉声道:“那就有劳清河王了。”
扶了他的手。一路迤逦而出。甘露寺佛殿重重。那一道道门槛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檀香的气味袅袅在身边萦绕。金殿佛身。宝相庄严。寺中所有的人都已跪候在寺门外。殿中静得如在尘世之外。只闻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脚步声和我衣裙曳地之声。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头顶的树枝像鬼魅样凌空伸展。玄清侧过头对我说:“这种牵手的姿势叫做‘同心扣’。据说这样牵着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会分开。”我黯然地笑起來。仿佛还是不久前说过的话。不过年余间。世事已然翻天覆地。这条路已经那么快。到了尽头。
谨身殿。已经是最后一重殿宇了。也终于走完了。寺门外垂首恭谨跪着两排宫女内监。明黄色凤鸾仪仗灿如阳光。皇后专乘的华翠云凤肩舆停在不远处。肩舆高六尺、宽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红梁脊。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金球里各有两颗金铃。风一吹便“铃铃”作响。锵锵和鸣。顶上以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卷草缠枝金花。大团的牡丹环绕瑞兽。画神仙永乐图。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肩舆前后用十六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玄凌。他果然动用了半副皇后仪仗來接我回宫。
李长与槿汐早候在外头。忙迎上來。行三拜九叩大礼。道:“给王爷、娘娘请安。恭迎娘娘回宫。”
我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道:“皇上如此郑重。本宫怎么敢当。擅用皇后仪仗是大不敬。纵使皇上天恩。皇后贤德。本宫也不敢逾礼。”我看一眼李长。淡淡道:“李公公。请即刻回宫禀明皇上。请许本宫用妃子仪仗。否则。本宫绝不敢回宫。”
李长赔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这是皇上的心意……”
我微笑。“本宫也一早说过。本宫不敢担当。”
李长只抬眼看槿汐。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这一來一去费的时间不少。怕皇上心急。还请娘娘先回宫再议。”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别。本宫不是恃宠而骄。僭越无礼的人。也不愿來日见了皇后无地自容。”李长不敢起身。只拼命磕头不语。
槿汐连忙扶他起來。低声道:“还不快去快回。”李长连忙躬着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顶。遥遥望去京中景物一览无余。山脚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极目远处依稀能看见城廓连绵。万户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黄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远离数年的紫奥城。
时近中午。阳光越发明亮。亮得我睁不开眼睛。浣碧道:“日头太毒。还请小姐和王爷在谨身殿前稍坐片刻。等仪仗到來。”
我侧头道:“请王爷一同去殿下稍候。以避暑热。”玄清一点头。依旧扶着我的手走回殿下。一同坐下。
满寺的尼女依旧跪在寺门外一动不动。天气渐热。她们的佛衣领上被汗濡湿。不过一个时辰。又被日光蒸发。只留下一圈白花花的迹子。我一眼看见跪在主持身后的静白。不知是不是体胖的缘故。她的汗比旁人多得多。整件佛衣全都濡湿了。
我召她上前。缓缓道:“本宫在此清修数年。多蒙静白师太照顾了。”
静白脸色煞白。颤声道:“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娘娘……娘娘无须多谢。”
我冷冷道:“师太对本宫的‘照顾’本宫沒齿难忘。必当报答。”烈日下。静白的身体微微发颤。
玄清以为我要在此了解了她。以解昔日之怨。看我一眼低声道:“嬛……娘娘。不宜动气。”我但笑不语。伸手拂一拂她的佛衣。她如同利刃割身。激灵灵的一抖。冷汗簌簌而下。
我不理她。又召了静岸上前。含笑说:“本宫向來恩怨分明。师太昔日的照拂。本宫感激在心。”转头吩咐槿汐:“拿两部本宫手抄的《太平经》來。赏赐静岸师太。”又笑着对静岸说:“本宫知道你不爱金银。这两部经书。略表本宫一点心意罢。”
静岸果然欢喜。含笑谢过受了。道:“贫尼有一心愿。请娘娘成全。”
我看一眼一旁跪着发抖的静白。向静岸道:“师太要说的本宫全然明白。本宫便饶她一条贱命罢了。希望她能痛改前非。一心向佛。”
静岸垂首谢道:“多谢娘娘慈悲。我佛必定护佑娘娘。”静白亦是连连叩首谢恩。
我看着她们退远。沉声对槿汐说:“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当年她诬赖我偷她的燕窝。今日就赏她一顿板子略作惩戒吧。”
槿汐略微点头:“奴婢自会去办妥。娘娘放心。”
我伸手召唤莫言上前。微笑道:“花宜我自带进宫去了。静岸师太虽为住持。但是心肠太过慈软。从今后就由你接替静白的位置。管教甘露寺众尼。好好一纠她们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