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清平调(1 / 2)
宴席散后,我自陪着眉庄去棠梨宫安歇,大约是知道了圣旨,棠梨宫里早欢成了一团,自我棠梨宫成了不祥之地,再无这般欢欣热闹过,服侍眉庄的宫人总以为这位主子只得太后怜惜,在玄凌跟前再无出头之日,不过一两月间却世事翻转,不仅再度得宠,更有了身孕,连敬妃亦感叹:“淑媛入宫十载,一朝有喜,如此福泽连本宫也自觉有了些盼头了,”一时间除了柔仪殿与空翠堂,棠梨宫成了最热闹的所在,人人都恨不得踊身上來趋奉一番才好,
太后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日日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來,连在病中的皇后,也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宫女剪秋亲自來探望,
眉庄厌烦不已,只推说身子不爽快一概不见人,然而别人也就罢了,剪秋是皇后身边的人,自然推脱不得,
眉庄每每皱眉道:“最腻烦剪秋过來,明知道她沒安好心却还不得不敷衍着,当真累得慌,”
我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道:“难怪剪秋要一天三趟地來这里,她主子一病几月,宫里就有三位有孕的妃嫔,能不火烧火燎了么,”
眉庄扬起脸,对着光线看自己留得寸把长的指甲,错错缕缕的光影下,她的指甲仿佛半透明的琥珀,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三个,”她喃喃道:“只怕她有三头六臂,一时也应付不來,”
我冷笑一声,“这也就罢了,现还有一个安陵容呢,虽则说是被冷落了,可瞧皇上那日那样子,你说有孕时偏她就在,别叫皇上信了她已不是不祥之人了,”
眉庄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总再想个法子就是,”
我想起从前种种不免忧心不已,忙将怀孕保养、小心防备之事不厌其烦与她说了几遍,眉庄笑道:“果然是做母亲的人了,嘴也琐碎起來,这几日不知说了多少,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我假意在她脸颊上一拧,笑道:“果然是不识好人心,”我停一停,“幸好太后把温实初指了來照顾你,要不我怎么也得去把温实初给磨过來照料你,否则换了谁我都不放心,”
“即便太后要指别人來看顾我也不肯,这几年我的身子一向都是他在照料,若换了旁的太医,我自是一字不信、一言不听,,我是吃过太医的亏的,”因着怀孕的缘故,眉庄打扮得愈加简素,趿着双石青**缎鞋,除了一身湖水染烟色的银线绞珠软绸长衣,通身不加珠饰,她眼睑垂下时有温柔而隐忧的弧度,“他的担子也不轻,一头你快七个月了,我这里又不足三月,是最不安稳的时候,他是要两头辛苦了,”
我一笑置之,“辛苦归辛苦,总归你和孩子能一切平安,也算是他多年來为我们尽的心意了,”
眉庄拨一拨额前碎发,含着笑意道:“其实你怀着身孕回來,温实初就前所未有地忙起來,在你的柔仪殿尽心尽力,就只差四脚朝天了,”
我扳着眉庄的肩笑道:“他再忙也是为了我肚子里的皇嗣忙,哪里单单是为了我呢,姐姐又拿我取笑,”
眉庄笑笑,“我也不过玩笑一句罢了,”
我含笑看着她尚平坦的小腹,道:“当日突然听你这样一说道有了孩子,我也吓了一跳,当真是又惊又喜,”
“这个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然而既然有了,我一定拼上性命去护着他,”她言语间举止依旧舒缓娴静,自有如水般母性的坚毅与温柔,
我温言道:“虽然你总不肯原谅皇上,虽然这是你和皇上的孩子,但孩子到底是、无辜,”
眉庄淡然一笑,眉目间另有一重如珠的温柔光辉,“皇上是皇上,孩子是孩子,他怎能和我的孩子相提并论……”眉庄本是随大流的大家闺秀,气度大方,随时守份,然而自从禁足一事伤了心,又几经波折,那股渐生的清高也日渐萌发了出來,
“不过说到底,咱们这些人和平常人家不一样,”我微微叹息一声,不觉沉了声调,“其实蓬门小户哪里不好了,至少怀孕到生育,夫君都会在身边着意体贴,百般呵护,到了咱们这里自然是指望不上,只能靠太医的照拂,还得要信得过才好,”
眉庄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惘然的面容似在烟水缭绕之中,“有自己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一直照料陪伴么,”她的神色很快转圜过來,温柔的神情似三月里开出的第一朵迎春,娇柔而羞涩的,“那是几世才能修來的福气,不过想想罢了,”
眉庄的横榻上随意放着几个烟灰紫色团花软垫,皆以轻软若羽毛的的蚕丝织面,内中装满晒干的杭白菊和剪得细碎的桑叶,又塞满了米粒大小的和田青花籽玉,有清凉明目、安神养颜之效,那烟灰紫的颜色,仿佛染得心境也这般灰暗抑郁了,我腹中的孩子,自他们在我身体中后,我何曾再能与他们的父亲有一日相见的余地呢,遑论呵护陪伴,连见一面,也是再不可得了,我随手抱了一个在怀里,柔软的面料上绣着枝叶横旎,花朵散漫的蔷薇,我微微垂下眼睑,心思也凌乱如蔷薇了,
自眉庄有孕,陵容來往的次数也多了,先前眉庄总推说身子乏沒见,因着她殷勤,渐渐也熟络起來,常常一同闲话家常或是做些针织女红,旁的妃嫔见了,也只道眉庄与她有昔日的情分在,然而每每如此聚过之后,眉庄便身子乏软不适,头晕不止,眉庄一概隐忍不言,然而人多口杂,到底有人把这话传到了玄凌耳中,眉庄见我时笑言,“皇上只说叫我静养,再不许她來我这里,”
我闻言含笑,“宫中盛传她是不祥人,先冲撞了徐婕妤的胎气和皇后的身子,如今又冲撞了你,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冷落下來了,”
自此,安陵容失宠之像愈盛,虽则一切供应仍是贵嫔之份,景春殿亦冷落如冷宫了,
这日晌午和眉庄从太后处回來,太后自是殷殷叮嘱她保养身子,又赏了一堆东西,嘱咐她少与安氏往來,眉庄叫采月带着赏赐先回宫去了,自己则陪我回柔仪殿说话,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好敬妃带了胧月过來,笑吟吟道:“莞妃的孩子过上三个來月就要生了,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莞妹妹若不嫌弃,将來就留着给孩子穿吧,”
含珠手里捧着一叠子婴儿的衣衫,色彩鲜艳,料子也是极好的,绣满了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喜鹊衔花等图案,颜色亦是红香皂翠样样俱全,手工既好,针脚也匀,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我笑道:“敬妃姐姐的手艺是愈发好了,”
敬妃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眉庄抿着嘴笑着打断,“如今看敬妃的巧手,定会觉得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
敬妃淡然仰首,一手握住胧月小手,低低道:“年深日久,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再怎么笨的手,如今也沒什么花儿不会绣了,”敬妃一向淡然,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宫中年深日久,朱墙碧瓦之内,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
我与眉庄刹那也是无言了,胧月安静伏在敬妃膝上,像一只乖顺的小猫,我暗暗叹息,可惜胧月的乖巧,都不是对着我这个亲娘的,片刻,倒是敬妃先笑了起來,道:“如今年岁一大,牢骚也多了起來,尽说些扫兴的话,”说着又向眉庄道:“沈淑媛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不过离生产还远着,我就先偷懒了,”
眉庄执着一把六棱团扇,笑盈盈道:“我总说敬妃偏心嬛儿,如今可坐实了罢,”
“哪里偏心了呢,”敬妃温柔唤过胧月,“绾绾,去把手绢子给你惠母妃,”
胧月撒着欢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绢子,稚声稚气道:“胧月知道惠母妃喜欢菊花,这是给惠母妃的,”说着放到眉庄手里,
敬妃抚一抚胧月的额头,笑向眉庄道:“这份心意如何,”
眉庄撇嘴玩笑道:“自然是好的,,我不过是看胧月的面子罢了,”
敬妃大笑:“淑媛有了身孕,也学会了任性撒娇了,”
眉庄掌不住“扑哧”笑出声了來,胧月忽然转头问我,“莞母妃,你喜欢什么花儿,”
她很少这样主动和我说话,虽然还有些疏离的戒备,却多了几分好奇,我欣喜不已,忙道:“母妃最喜欢海棠,你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嘟着嘴道:“我不喜欢海棠,”她停一停,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胧月最喜欢杏花,杏花最好看,”话一说完,又站到敬妃身后去了,
杏花,我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缕凉意,果然是我和玄凌的孩子,才这般钟情于杏花,然而那一年的杏花,却终究只灿烂繁华了一季,凝成了心底暗红色的冰冷死灰,
敬妃微笑道:“徐婕妤的身孕也有八个多月了,我也为她的孩子缝制了些衣裳,免得又叫人说我偏心,”
我捡了块菱花绢子系在腰间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起身道:“那日在湖心水榭赏景时,徐婕妤的宫女赤芍说话太出挑了,胡昭仪想必会吃心,徐婕妤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心思却又格外多些,只怕心里会有想头,既然敬妃姐姐要送衣裳过去,不如我与眉姐姐也一同过去,就当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