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明月昭昭(2 / 2)
她的沉默应证了我的猜想,她的声音如投石入水后的余音孱孱,“你回宫之后炙手可热,皇后却久卧病榻,自然要设法弹压你,”她停一停,长叹不已,“我与皇后说定,只做这一次,只是惟这一次,我也已落入榖中,无论是借你之手扳倒我,或是借我之手扳倒你,皇后都是有益无害,”
我摇头,婉声道:“姐姐未必沒有想得周全,只是为了胧月才不得不冒险行事罢了,”我低低感慨,“慈母之心会叫人盲了眼睛,蒙了心智,只想护住自己的孩子最要紧,从前的悫妃大抵如是,以一死换皇长子的前程,落个冤枉了断,莫非姐姐也要学悫妃的糊涂么,”
她言及胧月,不免眷眷,泠然半晌,道:“除了你,便是皇后,我沒有旁的选择,”
“那么,”双手抚在心口,我仿佛要凭此极力安定自己的心,“请姐姐代我抚育胧月,直到帝姬下降,”
我的话极轻,然而字字有斟酌后的肯定与坚决,她闻言大震,仿佛是不能相信一般,双肩微微颤动,喃喃道:“胧月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肯,”
我深深欠身,恳切道:“姐姐放心,并不是交易,只是请求,”我郑重其事,“韫欢与涵儿甫落人世,即便有乳娘与保姆,我也要精心照料,已是自顾不暇,,姐姐不是不知道,涵儿是皇子,”
她点头,“我晓得,多少人恨得眼睛出血只为你这位皇子,”
我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飞絮绵绵,“更有一重道理,胧月视你如生母,我若强行把她养在身边,才是真真断了咱们母女缘分了,”
敬妃道:“胧月的性子的确有几分倔强,”
我颔首,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滑得几乎捉不住手,“她若在我身边,三个孩子,我实在不能照顾周全,”
敬妃的手有冰冷潮腻的汗水,仿佛生了一场大病,唯有手心还是暖的,她牢牢握住我的手,“我自然晓得你不是同我交换,,我要谢你,嬛儿,多谢你,”
我反握她的手,温然道:“除却姐姐,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能叫胧月身心愉悦,”
有晶莹的泪珠盈于她如鸦翅的睫毛上,摇摇欲坠,“有你这句话,我必定拼尽全力爱护胧月,”
我微笑,“姐姐对胧月早就拼尽全力,即便我这个生母也自叹弗如,”我缓一缓,“我一生所有,唯子女而已,姐姐肯为我照顾胧月,等于是帮我保全这三个孩子,”
敬妃的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能为人母亲自生养,乃是女子生平最大乐趣,我不怕推心置腹说与妹妹听,若从前能让我有一子半女,我便折寿三十年也是心甘情愿,”她的唇角凝住一朵哀色的花,“如今我已过生养的年岁,再也不做此痴想了,,,也终究是我无福罢了,”
我心下一动,徐徐步至妆台,取出一枚小小的扣合如意堆绣荷包,手工精巧华丽,一看便知非寻常妃嫔所有,我递至敬妃身边,道:“姐姐且细闻闻这是什么,”我殷殷嘱咐,“只小小闻一口就好,断断不可多闻,”
她见我如此郑重,不免疑惑,轻轻放到鼻端一嗅,道:“这是从前皇上独独赏给华妃的欢宜香,为御香局特为华妃所制,我曾在华妃宫中同住过一年,此香气味独特,我又闻得惯了,不会错的,”她眉眼间颇有疑色,不由看我,“难道这香有什么不妥么,”
我不觉冷笑,“华妃独得圣宠多年却在小产后再无生养,华妃蠢钝,难道姐姐也以为只是小产伤了身子么,,”
她的眉心猝然一跳,倏地站起身子來,颤声道:“难道这香里有……”
有短暂的沉默,寂静的殿宇中唯有她猝然站起时云鬓间珠玉迭撞的激烈声音,的像是谁的心跳凌乱,
我低低吐出两字,“麝香,”
敬妃久居深宫,自然知道麝香的厉害,她面色惨白如纸,身子微微摇晃,“我曾与她同住一年,朝夕闻得此香,难不成……”
我把荷包扣到她的掌心,她的手指那样冷,像在雪窖里浸了很久,轻轻道:“你自己去问大夫就是,”
她低呼一声,眼中有雪亮凄厉的目光,“不,,,为何太医从不告诉我是因麝香之故不能生育,”
我平静望着她,“一个太医不肯说,或许有他的私心;如果所有的太医都不说,姐姐就要思量了,是谁在他们后头不许他们说话,”我淡然道:“华妃死后宓秀宫一切中事物都被清理干净,我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这个,姐姐尽可拿去宫外请大夫瞧一瞧是否有麝香即可,”
“当年华妃为引荐丽贵嫔侍奉皇上枕席,曾让她在宓秀宫中住过两三月,丽贵嫔得皇上钟爱却无所出,反而是别居他所不太得宠的曹琴默有了身孕,,难怪,难怪,”她的眼睛血红,欲要沁出血來,喉中荷荷有声,牢牢捏住那个荷包,几乎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你只告诉我,是谁,是谁,”
我从沒见过这样的敬妃,她从來是从容恬淡的,然而,不得生育是她的永殇,
“当年我因小产失子也是深受麝香之苦,我原以为是有人在我平日所用的香料里动了手脚,却不想意外查出欢宜香之秘,我本可以不告诉姐姐,难得糊涂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今日她既要把我与姐姐逼到自相残杀的地步,我又何须再做忍耐,,姐姐只想一想,当日是谁让姐姐与华妃同住宓秀宫,而我素來听闻,那一位入宫前便善知药理,更与安贵嫔有志同道合之处,喜爱调弄香料,”
敬妃怔怔良久,连连冷笑,她笑得那样淋漓,仿佛不曾受过这世间的苦难一般,“她的主意是不是,,好一个温良恭俭让的皇后,我从前真当看错了她,”
我按住她的手背,定定道:“如今知道也为时未晚,”
她极力想要镇定下來,发颤的双手零乱地理着衣襟上的米珠流苏,忽地手上一用劲,细碎的米珠粒子哗然散落于地,她在这样碎冰般硌心的声音中伏在我怀中痛哭,热泪落在我的皮肤上,像火烧火燎一般,
入宫十载,我从未见过敬妃如此失态地放声大哭,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哀与恨意随着泪水薄发而出,如此绝望而哀恸,
这样的哭声,在紫奥城中永无断绝,
我未尝不曾这般绝望痛哭过,也唯有这般绝望之后,才能决然新生,
良久,她抬起头时已沒有了泪意,像被野火烧过的焦土,全然沒有温润恬和的气息,她的喉咙干涩哑然,“我一早就为棋子,,我只问你,皇上知道么,”
我略低一低头,终究恻然,“沒有,他从不知道,”
她柔美的下颌依稀还有风干的泪痕,“但愿他不知道,否则这十六年的情份当真是一场笑话了,”
我心下寂寥而伤感,“这句话,只说给华妃听罢,”
她深深看着我,“从前我只羡慕你盛年得宠,后來怜惜你屡遭变故,直到今日,我方对你心悦诚服,”
我愕然:“姐姐何出此言,”
敬妃深深吸一口气,“你早知她这么对你,却能忍耐至今,换作我在你这个年纪,必定熬不住,”
我淡然一笑,“姐姐已然很好,我只看端妃姐姐罢了,况且在甘露寺礼佛数年到底也有些精心之法,”我握住她的指尖,“姐姐切勿冲动,”
敬妃的指尖在我的掌心冰凉着,似腊月里垂在檐下的冰锥,她戚然道:“心字头上一把刀,我真怕自己忍不住,”她眼底有黯然深沉的恨意,“怕只怕我來日见到她,会狠狠一掌掴上去,”
我莞尔,“若在当年,姐姐必定会这样做,只是如今,姐姐断然不会逞一时之快,何况,姐姐还要安心抚育胧月,看她嫁得如意郎君呢”
她咬一咬唇,迸出一丝笑意,“我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冯若昭,即便是十七岁的冯若昭,也知道要看准了地方才一掌掴下去,以免扑空,”
我笑一笑,“宫中妃嫔无数,皇上当初选姐姐牵制华妃,未尝不是看中了姐姐这长处,”
她的面色哀戚如暗夜,唯有雪亮的恨意如透过乌云的月光,照彻她皎洁的脸庞,她盈然起身,“我先告辞,妹妹不必相送,”她停一停,“我想好好静一静,”
我端然坐着,道:“姐姐自便,”
敬妃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依旧是來时的莲步姗姗,分毫不错,然而我明白,以她此时的心境,要走好脚下每一步,何其艰难,秋阳明暖拂落,她终如一块寒冰,不能被温暖丝毫,
唯余长长一幅云褶裙裾,在她身后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弥合的伤口,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