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1 / 2)
第70章
接下来,跟在蒙恬身后进殿的行宫贴身宫人,瑟瑟缩缩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
前些日子,赵太后听闻燕太子刺杀君王事败,本想遣人来咸阳宫为他求情,在宫人们的再三劝阻下,她虽然歇停了心思,但因担忧而寝食难安,身子骨便迅速垮了下去。
宫人抹泪道,“太后不肯召见医士,亦不准我等进宫禀告她重病之事,连殿外的侍卫也毫不知情,想来..太后是一片慈母之心,不愿让王上分心为她担忧...”
说着,她又伏地重重叩拜,颤声道,“太后在弥留之际,还让奴为她传达最后一个心愿,她说...自知乃福薄之人,不配与先王合葬于芷阳皇陵,还请王上另寻一处灵穴安葬...”
实则,赵太后临终前还说了许多更过分之言,譬如“本宫与嬴政从无母子缘分,来世我再不想见他”...
这种话,便是再借宫人十个胆,亦绝不敢对任何人透露半句——在得知要被重新迁往雍地那日,赵太后便咬牙切齿地发誓,她定要让天下人看清嬴政不孝的面目!
想到这里,宫人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额头紧紧贴于地砖上,心惊肉跳地等待着君王雷霆之怒的降临。
从赵太后十多年前来到秦国开始,她便守在她身边贴身服侍,这些年来,王上是如何待太后的,太后又是如何待王上的,她皆看得清清楚楚。
是以,她根本无法理解,太后那些莫名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分明,王上才是被辜负的那一个啊...
如今,明眼人皆能看出,赵太后为了一个要刺杀王上的燕国人,做出这般与自戕无异的举动,留下这不肯与先王合葬的遗言,无一不在昭示着:她恨王上,她纵是死了,也要为他留下一个被世人猜疑的烂摊子。
蒙恬听完暗骂赵太后不慈,又急忙拿眼担忧地瞄向君王,太后此番不愿与先王合葬之事,定会有山东各国之人趁机大做文章。
毕竟,早在遥远的夏启时代,就有“罪莫大于不孝”的古老罪名,一国之君若沾染“不孝”的流言,堪称是一场难以服民的品行大危机。
若王上一怒之下,不肯依礼将太后含珠鳞施而厚葬,恐怕各种不堪的流言蜚语,更会纷至沓来。
因为纵观整个东周乱世,世人对丧葬之礼都是极其看重的,墨子当年还针对这一情况,写了《节丧篇》来反对列国铺排浪费的丧葬风气,但诸侯们依然我行我素,以“国弥大,家弥富,葬弥厚”来彰显自身孝道,希翼以此获得去世父母的庇佑。
自然,嬴政也可违背赵太后的遗愿,将她与庄襄王合葬于芷阳,如此一来,自可掩盖她临终前留下的恶意。
但他深信鬼神之道,绝不愿让一个与嬴氏离心之人,在地下打扰父亲亡灵的清净。
年轻的君王缓缓睁开轻阖的双目,长长的睫毛阴影洒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面色平静得让人看不出半分情绪,他淡淡道,
“既如此,便按周礼之法
于行宫问丧,命奉常在北邙山,为太后寻一处风水宝穴起陵筑墓,以寡人生母太后之礼举办丧葬仪式。”
依周礼,“三日而不生者,亦不生矣”,死者要等待三日观其魂魄可否复还,若不还者,方可入殓。
总归,他眼下必须遵循诸侯丧母之礼,将其风光大葬,尽力维持秦国王室的体面——
毕竟,当年宣太后和夏太后皆未与秦王合葬,任列国之人再如何揣测,此事在秦国亦算得上有先例可循,又如何能将过错,尽压在他这秦王一人身上?
蒙恬暗松一口气,“喏,臣这就去办!”
嬴政看向跪在地上浑身微微颤抖的宫人,轻叹吧,“太后既已殁,汝等可去寻少府五黑子,各处工坊皆可为汝等安置,去罢!”
宫人一愣,她们原已做好为太后陪葬,或被君王迁怒格杀的准备,没想到...
她泪流满面叩首不止,“奴多谢王上大恩!”
嬴政抬袖挥手让她下去,这宫人颤颤巍巍行到一半,心中正在激烈地天人交战,这般好的王上,肯为她们这等卑贱奴仆考虑后路的王上...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蹬蹬转身回去跪下哭道,“王上,太后先前居于甘泉宫时,曾在燕太子的怂恿下,写过一封密信送出...”
嬴政闻言,眸光霎时幽锐起来,“写给燕王的信?”
宫人泪水涟涟道,“不,太后是写给赵王的!”
...
邯郸城中,获知赵太后死讯的赵王,在郭开的提议下,命人将那封盖有秦国太后印玺之信,以特制皂汁洗去上半部分“托赵王为秦王寻佳丽”之言。
待洗去松烟墨的绢帛晾干撑平后,他又命人重新写上“嬴政事母不孝,将本宫幽禁于雍地,三番逼迫本宫自裁,请赵王速前来营救”云云。
这会儿,赵王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手上这伪造的密信,郭开急忙上前谄媚邀功道,
“王上,若列国流言被秦王化解,您这封盖有真印玺的假信,便能派上用场了,到时世人必会揣测:赵姬不与嬴异人合葬一事,并非她赌气为之,而是秦王假借母之名故意不许她葬入王陵...如此虚虚实实掺杂其间,秦王‘逼母不孝’的名声便彻底坐实了...君者,立身行道以显父母也,如此不仁不孝之君,若再由燕赵游侠与齐楚儒士大肆宣扬,秦王名声尽毁矣...”(1)
赵王得意地冷笑起来,“相国真高见也!赵姬那蠢货,倒是在死后为我赵国做了一桩善事,待秦王身败名裂之日,必是秦人士气最为低落之时,届时,我四国联军定能一鼓作气,踏破咸阳城...”
郭开忙问道,“不知王上到时打算如何处置灾星?”
赵王提起那小东西就来气,阴恻恻道,“那祸及生父的废物,自然合该被寡人当场摔死!”
原来,随着魏国的被灭,山东四国终于意识到,若再任由秦国逐个击破,列国将再无生机可言,故而君王们纷纷主动递出国书要求结盟,准备伺机主动发起攻
击,设法除去或削弱秦国这心腹大患。
眼下秦王生母的去世、加之她先前送来的这封信,着实给列国提供了一个煽动人心、制造混乱的好时机。
果不出嬴政所料,在赵太后刚被埋进北邙山大墓后,“秦王不孝”的流言,便来势汹汹朝秦国扑来。
但让列国没想到的是,比起四国民众对“秦君不孝乃无道昏君”的愤怒,秦地之内,无论是老秦人,还是新归顺的韩魏之民,对此流言压根不信!
更有甚者,譬如,因韩非新政而日渐富足起来的阳武众人,还有曾被秦王救于地动之中的梁城众人,竟冒着违法秦法的风险,当场就呼来乡邻,跟散播流言的四国探子厮打起来。
在他们心中,以秦王待百姓之仁义,是顶顶重情义的仁君,又怎会是那等不孝之人?
再者,王上此番下诏亲自治丧,以生母太后之厚礼安葬赵太后,陪葬之衣饰餐碗金石玉器不计其数,足见他孝道之昭昭。
至于赵太后不与先王合葬一事,分明是她自己的意愿,看,王上连这等请求都肯遵从,不正代表着他十分敬重赵太后吗?
百姓们互相叮嘱着,切莫再将这等荒唐之言传出去,以免毁了王上的名声——这些一心维护君王的百姓,约摸开创了世间最早的“谣言止于智者”版本。
嬴政已做好平息境内流言的准备,哪知,流言到了秦国很快便突然消声灭迹,他却接连收到各地郡县发来的急奏——阳武、颍川、东郡、三川郡等地,数日里接连发生民众与散播流言者扭打私斗之事,但民众的出发点,乃是为维护君王之名声,他们想请示君上,该如何定罪?
也是到这时,嬴政才切身体会到荀子当日之言:民者,水也;君者,舟也。
而秦国之水,如今正在主动载舟前行!
这般殷殷爱君之民,岂可再以商君之法罚之为刑徒?嬴政在这些奏章上,心绪激荡地批复了一个个龙飞凤舞的秦篆——赏!
列国出此计,本是想让秦人因秦王“不孝”而生出忌惮之心,从而将这流言愈传愈猛,待秦王将全副心力用于平息民愤之时,四国便可出其不意地陈百万之兵于函谷关,在项燕的带领下攻打秦国。
如此一来,即便不能灭掉秦国,亦能重挫其威势,加之流言的影响,秦人定会将列国攻秦与秦王不孝一事联系起来,从而愈发让秦国人心不稳....
但他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秦人跟喝了秦王灌的迷魂汤一般,竟将他们派出散播的探子,打得头破血流。
正在他们心灰意冷之时,赵国王宫却传出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秦王将其生母逼得走投无路,赵太后为求生机,只好悄悄朝母国之君求助,这是秦国何等奇耻大辱!
而据赵王宣称,他手中有赵太后亲手所书、且盖有太后印玺之密信,为揭露秦王不堪之真面目,赵相郭开将亲自携带此信赶往咸阳城外,邀约齐楚燕之重臣共来见证此信。
列国登时心照不宣地重新兴奋起来,又借着派重臣“观瞻”
之际,暗暗整军列阵筹备粮草,准备待秦王坐实“不孝”之名时,伺机杀往咸阳。
在他们看来,这回必能成功。
但兴致勃勃赶往秦国的郭开,做梦都不会想到,他刚踏进咸阳地界,身上的信就被守株待兔的系统掉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