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1 / 2)
第77章
赵嘉闻言若有所思,车内一时缄默下来,二人各怀心思想着心事。
如今,失势的赵国公子,与亡国的魏国公子能凑到一处,自然是有缘由的——赵魏联姻,已是百年来惯例之举。
当年,也正因平原君的正夫人是魏国公主,与她一母同胞的信陵君,才会因平原君信中那句“独不怜公子姊耶”担忧,违抗君令执意率军援赵,让邯郸从秦军的虎口中脱身。(1)
而赵嘉的母亲,亦是上一任赵王为联魏抗秦而娶的魏国公主,算起来,他与魏无知还是表兄弟——虽然彼此因不熟悉而格外生疏。
半晌后,待赵嘉怀中的孩童捱不住漫漫路途终于睡去,魏无知侧身看去,谨慎确认一番后,这才压低声音道,“公子可知,此番我为何要执意说服赵王派你使秦?”
赵嘉掩下眸中一闪而逝的光,笑道,“莫非,魏公子顾念与我母族之情,担心我在行宫被关傻了,这才特意寻了个让我散心的机会?”
魏无知冷笑一声,“我对公子赤诚相待,你又何必遮遮掩掩?放心,车夫与侍卫皆已被我买通,你我不妨趁此时机,打开天窗说些亮堂话!”
赵嘉立刻露出讶异之色,“还请魏公子为嘉指点迷津!”
魏无知见眼前这看似忠厚的赵嘉,竟是个滑不溜秋的,登时心中一喜,有这等同盟,还怕赵国乱不起来?
遂含笑赞道,“果然流着我魏氏血脉之人,远比赵迁那等蠢货要聪慧许多。”
赵嘉顿时目光一厉,低声怒斥道,“还请魏公子自重,勿要出言不逊折辱我王!”
魏无知定定看了他一瞬,笑着轻呵一声,“你王?天下人人皆知,我眼前这位深陷行宫囹圄之人,才该是名正言顺的赵王!若无那倡人与奸贼郭开里应外合,公子何至于要沦落到如此地步?你当真不恨、不怨、不想夺回本属于你的王位么?”
赵嘉抱着孩童的手指骨节已开始渐渐泛白,但他依然冷声道,“魏公子此言谬矣!身为人子,自当尊奉君父之命...”
“嘉听闻,当年周太王本有三子,待立储君之时,却认为太伯与仲雍,皆不如幼子季历之子姬昌贤能,伯仲二人见君父犹疑不决,便主动逃往荆蛮之地,断发文身,以示己身不贤,不堪为君...”
魏无知轻嗤一声,沉声打断道,“得了!在我面前,公子何必说这等冠冕堂皇之废话!我且问你,你的母亲,若知晓她精心爱护养育的长子,流着魏国与赵国王族血脉的高贵嫡子,竟会输给一个区区倡人之子,往后余生将被一世软禁于行宫之中,如同废人!她在泉下能安宁否?”
赵嘉的手开始剧烈抖动起来,魏无知指了指他怀中的孩童,竖指道,“勿要吵醒这小东西。你当真不想夺回王位么?”
赵嘉阖目深吸一口气,他的母亲出身高贵,贤良淑德,若所嫁之人是秦君,自己又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秦赵两族虽同是伯益后人,其子孙品性却
截然不同:历代秦国君侯,皆以践行先父遗志为重,鲜有沉迷于声色犬马者,故而秦国盛产明君;
而赵国诸侯却盛产怜香惜玉之人,即便赵氏最引以为傲的武灵王,亦有为宠妃而行废嫡立幼之举。
当年,丧母的他被父王遣往秦国为质,回来却发现太子早已换了人,心头是何等的悲愤欲绝!
也是在那时,他恨自己为何不是秦国子孙!
当年,秦赵本约好,以秦国太子质于邯郸,哪知秦王嬴稷不忍太子前往,硬是耍赖派了个不受宠的王孙嬴异人质赵。
后来,嬴异人投靠华阳夫人、顺利成为太子登基后,又第一时间接回滞留于邯郸的嬴政——
可见,历代秦君是何等重视嫡长子!
很快,他便镇定下来思忖一番后,抬眼看了看对方,坦然道,“行宫之中皆是他的耳目,连我与同床共枕之姬嫔,亦是那倡后派来的,我无半分翻身之机...”
顿了顿,他又目光如炬直射魏无知,淡声道,“魏公子此番挑拨,是想让我赵国陷入内乱,好坐收渔翁之利?赵魏本是姻亲之国,你何至于如此歹毒?”
魏无知见这赵嘉竟比预想中的要狡诈许多,一时心念急转,数番之下,笑道,“诶,与我魏国有姻亲关系的,是你这赵国先王之嫡子,而非赵迁那等倡人之子,算起来,你的母亲亦是我的堂姑母,故而,本公子不愿见你受制于人,这才打算助你一臂之力...”
赵嘉淡笑着打断他的话头,“恐怕,魏公子是见我赵国至今犹存,而魏国却覆灭于秦人之手,这才将灭国之仇算在我赵国头上,想借机挑拨我与君王内斗,以颠覆我赵氏江山社稷吧?”
魏无知闻言收起笑容,冷冷看着他,“这都被你猜出来了?呵,当年若无平原君再三来信,以我祖父之姊性命要挟,我祖父岂会抛下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杀了大将晋鄙来助你赵国解围?你可知我魏国先王,一直将我祖父视为股肱之臣!若非你赵国横插一脚,我祖父岂会沦落为流亡赵国之闲人?”
“可怜他一片报国之心,却在归国后一再被君王宗室质疑,最后,只能归田卸甲!正因我魏国错失数十年君臣同心抗秦之机,才迎来今日灭顶之灾,而这缘由,却是因你赵国而起,公子莫非以为,你赵国不该付出些代价么?”
赵嘉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回头目不转睛看着对方道,“魏公子今日既将实情告知于我,想来,我已无路可退。”
魏无知似笑非笑,“本公子眼下需要一个盟友,若你不愿意,自然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两人目光交错,一瞬不眨。
赵嘉自然能假意先应下,待归赵后如实禀告君王——然而,这赵国虽是他赵氏之国,如今却是赵迁之国,他恨赵迁入骨,岂会将魏无知之计谋告诉对方?
再者,以赵迁对他的防备,恐怕魏无知到时只需轻飘飘反咬一口,说是他赵嘉想造反,自己顷刻便面临死无葬身之地。
而若与魏无知合作,他便能顺利摆脱,
将在行宫被幽禁一生之困局,倒不妨徐徐图之...
半晌,他笑道,“魏公子想灭赵泄恨,嘉愿助你一臂之力,但这赵国,昔日本是三家分晋而来,土地着实算不上有多大,是我赵氏先祖占了代地一国,才有了赵国后来之基业...”
魏无知闻弦知音,立刻猜到对方未尽之言,遂也亲热笑道,“实则,代地并非你赵国之境,你我今日便可结下歃约,你助我颠覆赵国朝纲,我助你拿到代地称王,届时赵国灭、赵王死,而你代王,却能统领代国万寿无疆!”
呵,先利用此人与赵国宗室制造内讧,再徐徐图之也不晚...
赵嘉腾出一只手伸来,“如此,嘉便多谢魏公子之慷慨了!”
...
黄昏时分,在赵国使团即将抵达咸阳城门之前,早前接到探子传回消息的典客,正急忙带着一干下属前来迎接,在城门却遇到了请假休沐一日的刘季。
前些日子,因揭发姬丹密谋刺杀嬴政有功,刘季的官职已升为五品典客丞,爵位亦升至五级大夫,堪称十二分的春风得意,可他也有烦恼啊——找不到故人炫耀!
当日,接到他写回丰邑的密信后,刘太公压根不信,自家这最不着调的儿子,能混成秦国大官,还得到秦君赏赐的咸阳宅子?
这也就罢了,家丑不外扬,刘太公无非在家中骂骂咧咧刘季一番,哪知,待他一出门,听闻乡间沸沸扬扬的传言,臊得差点一张老脸都要熟透了——那小子哄骗自家人也就罢了,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往萧氏、曹氏、樊氏等几户人家皆写了信,邀约他们前去咸阳,说甚么他刘季如今乃是秦国高官厚爵,养他们绰绰有余!
啊呸!人家萧何曹参樊哙几个素日与他关系好的,早通过秦君开恩举行的“以考取吏”之试,奔赴各地当官老爷去了,哪轮得到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草民养!
为此,莫说素来好面子的刘太公,纵是家中其他人,也许久不敢出门,生怕看到乡人嘲讽的目光和听见那些流言蜚语。
是以,刘季在咸阳左等右等数月,既没等到他的好伙伴们来投靠,也没等到家人前来咸阳,这才渐生怀疑,担心丰邑出了何等变故,前些日子便又派出几名府中新买来的家臣,带着他的亲笔鬼画符赶往沛县打探。
今日,他算着家臣该带着刘家人来咸阳了,又担心亲爹一把年纪,若半路有个什么闪失...这才专程请了假赶来城门守着。
毕竟,就算老爷子真气息奄奄挺不过去了,于这世间最后一眼,也该看看他这衣锦未还乡的好儿子,如今可是朝廷五品大官了!
哪知,刘季站在城门跟守卫唠嗑了大半天,待日头西下之时,还未见到半个人影,这才确认刘家人定是还未到咸阳,正要折身回去,却见上司典客带着同僚匆匆赶来。
刘季忙笑嘻嘻上前拜道,“吴大人怎的亲自来这城门口啦?不知下官可有效劳一二之处?”
仗着他这张能将死马夸活的嘴,刘季在咸阳混得堪称如鱼得水,到处称兄道弟。
加之他揭发姬丹一事,不但自己加官进爵,连典客亦被君王赏了一级爵位,而整个典客官署同僚,还得到了君王“忠君护国”的称赞,大伙自然愈发看他这外乡人顺眼起来,眼下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将探子传报说赵国使团今日已抵达一事告知了他。
典客抬手挡着日头朝城外眺望了一番,前方没半个赵国使团的影子,这才掏出少府新售的棉帕,擦了擦额间汗水,扭头看向正准备拔腿开溜的刘季,笑道,
“你若真有心帮衬老夫一把,今日便勿再乱跑了,随我等候于此处,等着接待赵国使臣进驿馆吧!”
刘季急忙悄悄收回迈出去的一条腿,热情万分道,“下官正有此意!”
典客倒也不揭穿他,反倒是和善地为他讲起今日赵国使臣的身份。
他让对方留下,自有一番盘算,他在这位置干了十数年,爵位只往上挪了一级,哪知这家伙一来没多久,就因姬丹之阴谋而立功,让他这上司也跟着水涨船高,竟出人意料地升了一爵。
典客寻思着,王上待这刘季有些格外不同,想来这家伙是有些好运道在身上的,故而,每来一位列国重要人物,他都让刘季前去照应,以便能趁机揭发列国阴谋立功——让他这老骨头也能顺势借运,有生之年得以位列公卿之爵。
约摸等了个把时辰,赵国使团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踏着漫天飞扬的黄土而来,典客忙拉住刘季悄声叮嘱道,“刘季啊,明日便由你负责照应这赵国公子,旁的奴仆随从无须你管,让他们来。”
刘季边笑呵呵应下,边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最前方那辆马车下来的使臣,啧啧称奇道,“这出使一趟,还要带个儿子同来?我家王上又不是没儿子,显摆个啥神气,切!”
典客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那身穿锦衣赤袍的赵国前太子,怀中果然抱着一名衣着华贵的小儿,不由蹙眉思索一番,似乎这十数年间,确是第一趟,有人抱着家中稚子前来使秦的,怪哉。
眼下已来不及细想,他只得满脸堆笑迎上去拜见赵嘉,一番客套寒暄后,对方温声道,“吴大人不必多礼,数年前某质于秦,承蒙吴大人诚心款待,某不胜感激之至,今日,总算有机会道声谢了。”
说着,便命人从车上取来一把样式极为古朴的木剑,上面雕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虎头,他诚挚道,“听闻吴大人喜好收集木剑,某区区心意,还望勿要嫌弃。”
典客从看到木剑的那一刻,眼睛便黏在上头好似收不回来了,边抚须便赞“妙啊,这刀功着实一绝啊”,刘季见场面有些不对,忙扯了扯上司的宽袖。
典客这才回过神来,忙摆手道,“公子不必这般客气,在下无功不可受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