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1 / 2)
第116章
伴随着二月猝然响起的第一道惊雷声,春风便化作一道利刃,迅速在九州之地由南而北,对寒冬发起了猛烈攻击,咸阳的雪早已化了,秦国农人们怀着喜悦的希望,开始在秦吏的指导下为今岁的春耕做准备。
而在燕国各地,无论是燕北一带飘飘扬扬下了整个冬日的厚雪,还是燕南一带凝结了半个冬日的冻雨,皆在与春风的顽强对抗中,在数个寂静无声的日夜里,随着山涧间细微的雪解冰融嘀嗒声,纷纷无可奈何地悄悄败下阵来。
当裹着厚实棉袍的秦国探子,第一时间将通往燕国的道路、凝冻已融化的好消息传回邯郸时,三十多万秦军立刻整装兵分两路,踩着残雪踏上了前往涞水与易水之路。
越往北走,天空越灰暗,大地越白茫,连吹来的风也夹杂着寒咧的消融碎冰渣,道路上凝冻虽已化成水渍,但举目四望,到处仍布满了半融半化的冰雪,这般北国风光,是生活在中原腹地的秦国士卒鲜少见识的——燕国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是列国阻挡寒潮的天然屏障。
好在,秦军有暖和的棉袍,有热气腾腾的自热米饭与方便面,更有一颗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复仇之心,士气非但未被燕境严寒冲散,反倒越往燕国城池方向走,将士们愈发斗志激昂:这块土地,很快就是秦国的了!
蓟城王宫之中,鞠武抖索着身子,按压着快跳出胸膛的心脏,一脸惊惶地看向突然冲下殿的君王。
他虽已追随王上数十年,但王上多疑又多变的面孔,总让他有些难以看清,从前那个温和无主意的君王,与后来毫不犹豫命人割下太子首级的王上,还有如今这个愈发喜怒难料的王上,哪一个才更真实?
燕王已上前,一把揪住报信之人的衣襟,眸色黑沉沉打量着哆嗦的探子,片刻后,厉声道,
“好个胆大包天的贼子!竟敢收受秦人贿赂,前来欺瞒挑拨寡人...”
说着,他便猛地放开对方衣襟,飞快往探子脖子扼去,在探子骤然因呼吸困难而变红的面色中,重重收拢了掌上力度。
燕王姬喜虽贪婪无能,但他自持为周王室正统后人,为继承祖宗之荣耀,倒颇费苦心练了一番骑射之术,凡精通箭术者,臂力自是不差的。
更遑论,在君王骤然而至的怒火面前,探子纵便有天生神力,亦不敢反抗半分,以免殃及家人。
宫人们急忙垂下头屏住呼吸,生怕被他们的王上迁怒,一时,伴随着殿中漏刻嘀嗒水声的,唯有火墙中煤石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被燕王紧紧扼住脖子的探子,面色已渐从通红转为青紫,但残留的理智让他不敢发出痛苦的呻/吟。终于,在彻底失去空气的窒息感重重来袭时,理智全无的他开始胡乱挣扎着,试图掰开燕王的手...
很快,在鞠武愈发惊恐的浑浊目光中,探子无力地垂下了脑袋,再也没有动静,燕王这才冷哼一声,嫌恶地将对方丢在地上,吩咐道,“来人,将这狗贼拖出去烧了!”
侍卫急忙应声进殿,将探子的尸体搬去殿外。
鞠武自从时常梦到无头的姬丹后,最是忌讳见着死人,此刻已面色已愈发灰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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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转身抬首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爱卿对寡人忠心耿耿,何须这般惊慌?莫非,你是信了这狗贼之胡言乱语,抑或对他有几分怜惜?”
鞠武心中一凛,急忙强压下心头的惶恐不安,恭声道,“王上,此贼传递假情报,妄图以‘燕齐两军皆已覆灭’之言,离间王上对考粟之信任,动摇我燕国君臣之心,实乃居心不良死有余辜之徒啊!臣并非为他之死而惊慌,而是有些担忧攻秦之战况进展呐...王上可要再派人手,前去邯郸打探一番?”
燕王紧蹙着眉头回到殿上,跪坐于厚实的毛毡上,端起温过的秦酒一饮而尽,这才开口道,“不必,如今国中道路已畅通,想来考粟派出的探子,不日便可抵达蓟城,秦人总不能将我燕国探子全收买了...”
他虽不信方才那探子之言,但正值联军与秦国交战之际,这等自家军队覆灭之言,总归令人心头愤恼万分。
燕国今冬的雪,比往常数十年间下得更大更久,除却四处有被压垮的民屋马厩,山上许多竹木亦遭受冻雨侵袭而死,这场罕见的雪灾冰灾,让燕王愈发对攻秦一事寄予了殷殷厚望。
他盼着考粟大胜而归,早日迁都于咸阳——气候适宜的中原富庶之地,本就是他姬氏先祖建都之地,燕国早该换个都城了!
燕王话音未落,侍卫又跑进殿大声禀道,“王上,有急报!”
燕王忙命他召探子进来,这回,三个浑身冒着寒气的斥候同时进了殿中,鞠武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们。
第一个斥候从邯郸一路奔驰而来,他一见到君王,便哭丧着脸跪下嚎道,
“王上,考将军早已战死,我燕齐联军已全军覆没,秦军..秦军已朝燕齐两国杀来了,还请王上早日做好迎敌准备啊...”
第二个斥候来自涿郡,他带来的郡守所书密信中写道,一大队秦军正在往易水方向靠拢,请君王尽快派兵御敌。
第三个斥候来自安葛,他带来的密信则写道,一大队秦军正在往涞水方向靠拢,请君王尽快派兵御敌。
燕王听完第一个斥候与方才那人毫无差别之言,面上再次浮起腾腾怒气,恨不得将对方也变成一具尸体。
但当鞠武战战巍巍念完两封密报后,燕王手中金光闪闪的青铜酒爵,便咣当一声滚到了地上。
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燕王急促下殿的脚步,他大步上前一把从鞠武手中夺过绢帛,细细辨认着印玺与花纹,看着看着,胸膛间喷涌的悲愤怒火便烧得愈发旺盛——印玺确是两地郡守之印玺,花纹亦是燕国官吏专用之花纹!
他将两张绢帛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中,神色阴鸷地打量着三个斥候。
鞠武担心又要目睹骇人的君王杀人场面,忙上前劝道,
“王上,此事恐需派人再核实一番啊!燕齐此番调兵乃是
暗中行事,忙于修路之秦国,一时之间仓皇迎战,恐最多能筹集二三十万士卒...而秦军纵便再快,赶到邯郸之时也绝不会早于上月...”
“如今,秦军寡而我军众,秦军士气受挫而我军士气大振,秦军被动发兵而我军占据先机...臣以为,我燕齐联军处处占据先机,秦军绝无可能在短短时日,便轻易灭掉我五十万大军啊,此事定然有诈!”
他见燕王仍面色沉沉,急忙又劝道,“王上啊,就以当年长平一战而论,虽赵国损失四十多万兵力,秦国亦损失半数士卒,但这伤亡人数,乃是秦赵两国足足打了三年打出来的...秦军仅凭一个月功夫便灭光五十万人,实在令人生疑...”(1)
燕王听了这话,急忙又将皱巴巴的绢帛打开,再次细细核对起来,可待他再次看清印玺与花纹,不由得举着绢帛盯着鞠武道,
“爱卿之言虽有几分道理,但此书信确是我燕国官吏所书,秦人...总不能连我燕国境内之官吏,亦已尽数收买?”
此刻,渐渐冷静下来的燕王已信了密信所言,但他信的,只有秦军已往燕国靠拢一事,至于燕齐五十万大军覆灭一事,他并不相信。
他的目光如淬了毒一般,恨恨道,“但爱卿有一点说对了,秦军,绝不可能凭借比燕齐联军更少的人数,在短时间内灭掉五十万大军...”
鞠武一喜,忙想再劝燕王派人前去邯郸查探,却听对方饱含怒气道,“若我燕军果真已在邯郸全军覆没,唯一的缘由,便是齐军在战场背叛了我燕国...全军覆灭的,唯有我燕军罢了,齐人,乃无耻庶子!”
鞠武心头猛地一跳,是啊,若是齐军与秦军联手,人数便远远超过燕军了...
他急忙跪下请罪道,“王上,若早知齐人如此歹毒,臣当初,便不该劝王上与齐王结盟的...臣罪该万死啊!”
这时,从邯郸来的那个斥候,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犹豫了一瞬,终究并未将考粟下令以强弩偷袭齐军、再趁齐军慌乱逃窜之时将对方追杀殆尽一事说出来。
因为,考粟派出传递“齐军与秦军勾结”一事的探子,前些日子死在了归燕的路上,这斥候并不知晓此事,若他贸然将“燕军乃被齐军所灭”之事说出来,恐怕王上定要追问他缘由,但他说不出缘由。
如此一来,他担心自己好不容易躲躲藏藏保下的一条命,会被疑心极重的王上收走——
燕齐大军已覆灭一事,不管王上信与不信,他能逃回来如实禀告,已是尽责尽职了。
正在暗自庆幸的斥候,却怎么也没料到,燕王扭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便唤来侍卫将他与另外两个斥候一道,押出去活活烧死。
高高在上的燕王,认为这等为燕国带来不吉之兆的斥候,便该统统去死,且他们并无资格保留全尸,以享受后人之祭祀——哼,不吉之人!
他看也不看一眼战战兢兢跪地请罪的鞠武,只蹙眉沉思一番后,吩咐道,
“即刻拟诏!命各地马上征召士卒
迎敌...再加征两成税赋以筹备军粮...命宗室各族,皆献上一万士卒与五万石粮食...胆敢不从寡人令者,格杀勿论!”
鞠武忙惊慌抬头劝道,“王上不可自乱阵脚啊!先前大军出征之时,朝廷刚加征十五万士卒,国中青壮大半已征入军中...而今冬国中多地遭受雪灾冰灾,死伤者不计其数,若此时再征召青壮劳力,春耕该如何是好啊?再者,若加征两成税赋,国中恐要生乱啊...至于宗室...?来[]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话音未落,燕王便斥道,“闭嘴,当务之急,乃是抗秦!寡人不但要加征士卒,还要召回边关大军,绝不让秦军活着离开我燕境!”
说着,他就在鞠武欲言又止的焦灼中,又接连下了两道诏令,命人即刻送往燕国东北边境。
送往边境的诏令与虎符,是为召回十五万边军。当年燕昭王命秦开平定夷狄后,便设置了十八万重兵把守东北处国门,以防北边的肃慎、扶余等游牧部落再次南下侵扰。
这支神秘的边军地位超然,唯有在燕国面临存亡危机时,方能出示燕王印玺诏令与虎符调动,在燕国“禅位”内乱引发的亡国危机之时,由于燕王姬哙的荒唐操作,导致国中并无同时持有虎符与印玺的君王,是以,并未能成功召回边军。
至于剩下的三万边军,则是燕王留给自己最后的退路,若此番燕秦决战到了万不得已之地步,他还需借助对方的保护逃往辽东——
但眼下,在局势并不明朗之时,他绝不肯抛下国中基业,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率先逃窜,他想豪赌一把,赌秦军无法适应燕国天寒地冻的天气,赌有半数秦军会在征战前死于冻伤。
而另一道送往燕国边境的诏令,则要求边境郡守以“秦军在邯郸大败”之流言为饵,稳住陈兵边境的数十万匈奴、东胡大军,让他们继续牵制李牧蒙恬的秦国北地边军。
在安排好前去迎战秦军的先锋队伍后,燕王才俯身看向趴在地上的鞠武,一字一句道,
“相国啊,当日是你力劝寡人与齐王结盟的,我燕国近三十万大军若命丧邯郸,亦是因你而起...但当年,全力扶持寡人登上这王位的,亦是寡人的相国...你说,寡人该拿你如何是好?”
鞠武心头虽慌,但君王不直接杀他,事情便有转圜之地,他忙俯首贴地道,
“王上,臣虽对您一片赤胆忠心,但臣确实有罪,是臣识人不明啊!臣原以为,齐王与后胜是个好的,哪知他们竟无耻至此!为将功折罪,臣愿捐出全部家资,以黄金十万斤、粮食五万石,以襄助我燕军旗开得胜...王上,臣罪该万死啊!”
能随意敛财的列国显贵,比起如履薄冰不敢违律的秦国官员而言,着实要阔绰得多。
燕王见对方如此识趣,面色总算和缓了几分,便伸手扶起鞠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扬声道,
“爱卿待寡人与燕国,果有一片真心呐!”
看在巨额钱粮的份上,他又安慰道,“爱卿且放心,我燕国有八十步强弩,有辽东边军与数十万守军
,此番定能痛击秦军!八百年来,我燕国遭遇数回亡国危机,可又有哪一国,真能灭我姬氏燕国?赵国想灭燕,赵国如今却先于燕国被灭;齐国想灭燕,齐国却被五国打得险些灭国...”
他抬头看向殿外,目光阴冷道,“天道?寡人即位数十年来,对秦国一忍再忍,百般避其锋芒...秦王此番,竟敢与齐国联手灭我邯郸大军,寡人忍无可忍!寡人定要让他好生看看,天道庇佑的,究竟是我高贵的姬氏一族,还是卑贱的养马家奴!?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鞠武虽仍有些担忧战事,却不敢再扫兴劝谏,只得拱手附和道,“王上英明!有文王武王与周公诸位神灵庇佑,燕国定能成功赶走秦国贼子!臣以为,国难当前,朝中公卿大臣亦当与宗室一道,为朝廷献上几分力量...”
哼,总不能让他一人破财吧?
燕王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丝笑意,“爱卿,果然一片赤诚之心!”
...
可对燕国百姓来说,他们对燕王的赤诚之心,在收到征兵征粮诏令那一刻,便彻底烟消云散了。
这个在燕国仍未结束的漫长冬日,对所有贫寒庶民而言,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一月,大雪压塌了他们的茅屋,压垮了他们的羊圈,冻雨凝结的长长冰块,冻死了他们省吃俭用养的一两只鸡鸭。
很多郡县都有受灾的百姓,但朝廷并未派人前来救援他们,只有少数郡县的百姓,才遇到了心善的长官,主动冒着风雪组织人手,为他们搭建新的保暖大棚。
大部分失去了屋顶庇护的百姓,只能扛着剩下的口粮,沿着湿滑的道路慢慢挪动,渴望有人能为他们,暂时提供一处避寒之地。
纵便处境到了如此艰难的地步,他们亦顽强地想熬过这个冬日,想活着等待来年春暖花开,到那时,天是蓝的,地是黄的,田间地头又会布满一大片绿汪汪的色泽。
绿色,是所有燕国百姓最喜欢的色彩,因为它意味着,隆冬时节终于过去了——世间,约摸没有一个穷人是喜欢冬日的,对失去房屋的燕人而言,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