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神都篇八(2 / 2)
苏骧不置可否,他来到秦慕羽身边,也仔细端详起面前的残甲刀剑,他伸手抚摸着铠甲上的伤痕,说道:“相传此甲与刀剑为献武大帝之物,在其晚年赐予燮宫,希冀后世学宫子弟能不忘先人功勋。可据开阳宗那些老学究考据,供奉在燮宫龙帐中的这副残甲其实并非献武帝本人持有,而是一位替他挡刀死在战场上的亲信将军所有之物,这名将军最终尸骨无存,禁军们拼死也只夺回了半副残甲和断刀。献武皇帝睹物思人,想用这副残甲与断刀为那名将军立衣冠冢。可最后还是改了主意,将这残甲断刀赠予燮宫,以示纪念。”
秦慕羽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鲜为人知的内幕,他手指着与断刀陈列在一起的那柄布满裂纹的佩剑,讲起了自己所知的秘闻内幕:“也就这把剑是这大帐里唯一仅存的先祖之物。那名死去的将军叫窦思进,是先祖献武皇帝的少时玩伴,性情儒雅随和,并不是以勇武冠绝著称之人,可就是这么一位不显山露水的柔弱之人,在献武皇帝北征蛮族深入高阳州,于敕水河畔与大巍国最后精锐决战时,一命换一命,救了先祖。而他自己却被蛮族骑兵的钩索擒获,待那场大战尘埃落定,禁军们也只从战场上夺回了窦思进的半副残甲和半截断刀,人就这么消失无踪,生死不明了。小时候父皇总是给我和哥哥讲起献武帝的故事,每每讲到窦思进将军时,都要感慨,他要是活着回来,最少也能得封柱国,赐爵一等公。可惜了。”
“先祖晚年将自己的佩剑与窦将军的残甲断刀赐给燮宫,或许有意让后人铭记先人开疆拓土的丰功伟绩和艰苦创业的来之不易。但在我看来,先祖命燮宫博士们先将铠甲置中,而后将佩剑与断刀置于侧,无非是想说没有窦思进的拼死相救,就没有献武大帝的煌煌武功。”
秦慕羽说完,良久沉默不语,他凝视着十二折屏上所绘的《秦皇破阵图》,心中感慨万千。
蛮族之患自大恒立国起,就与这个新生帝国纠缠在一起,在数百年的时间里,无以计数的将士陨落在那五原之地上,可蛮族就如同草原上的野草一样,一遇风便肆意生长,卷土重来。
在帝国前四百年蛮族的战争中,历经几代皇帝的努力,终于成功收复了,在帝国建立前二百年乱世中沦陷的北三州失地。
而后双方沉寂二百年,都在积蓄力量,期间互有试探性攻伐,但都没有起到将对手一击毙命的效果。直到献武大帝横空出世,或许是上天垂青,他在位时蛮族所在的五原大地上,连年暴雪,蛮族赖以生存的草原牧场和牲畜打量减产,而献武大帝则抓住机会,以秋狩为名,举全国之力,发动数次北征,将屹立于北方的草原帝国大巍打得分崩离析。而后百年间,草原帝国分崩为数个大小不一的部落,期间相互攻伐,再无力与强大的大恒帝国对抗。
直至最近几十年间,蛮族实力最强的雷部崛起自称盟主,联合燕、赫兰、颜、卫、黎五大氏族,在隆泰、章元两朝交替时大规模南侵,引来了大恒帝国接连两次北伐。这两次由皇帝亲征的北伐,打得六部丢盔弃甲,卫、黎两部被直接灭族,燕、颜、赫兰三部称臣,盟主雷部则在签订和约后,被贬谪到玉龙原雪山以北,此役基本解除了北境的威胁。
看着先祖留下的佩剑,想着父皇曾经两度北伐的赫赫武功,秦慕羽忽然自嘲道:“有一群太过于英明神武的祖先,也不见得都是好事,该打的仗都打完了,没有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留下可以建功立业的机会,再想着去草原驰骋,纵横天下,岂不是笑话一句了?”
苏骧并不认同秦慕羽的观点,他说道:“天下太平岂不是好事?谁成天脑子里琢磨着怎么打仗?殿下要是愿意,榆州之行后,咱们可以直奔定州,我保证让你在边境吃够黄沙,闻够草原上的牛马粪味儿。”
秦慕羽眉毛一挑,挑衅地看着苏骧说道:“好,一言为定。出了榆州,咱就直奔云中城。我就不信了,你回了家,你娘还能让你再跑出来不成?”
苏骧听到这话,想起在云中城立苦等他回家的娘亲,立马苦着脸哀叹一声,不再言语。
秦慕羽笑看好友的吃瘪模样,伸手搂上他的肩头,说道:“放心,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不讲情义的事情,咱们一定是先往南走,看遍南方的山水美景,听说那姑苏、灵岳两州盛产美人,咱们起码得给你拐个漂亮媳妇不是?最后回到云中时,你娘见到了漂亮儿媳,就顾不上收拾你这个多年不归家的混小子了。”
苏骧笑骂了一声,抬脚向秦慕羽踹去。
秦慕羽轻巧躲过,摆出一个自以为帅气逼人的拳架,也朝着苏骧一拳打来,两个少年郎就这么你一拳我一脚,从军帐内打闹到军帐外。值守的燮宫博士似乎对两人如市井顽童一般的打闹司空见惯,只是瞧了一眼,便把头转到了一侧,眼不见心不烦,哪儿敢有出声呵斥的胆量。
洛王殿下秦慕羽在燮宫里就是无法无天的代名词,虽然没有那些贵族子弟骄横跋扈的恶习,就喜欢整天惹是生非,偏偏他还是皇帝陛下最疼爱的儿子之一,加上隐居在五车斋的大祭酒对他偏袒有加,燮宫里哪个不长眼的敢出言管教,这位皇子殿下的顽劣在燮宫就是独一档的存在。这些平日里只敢呵斥平民学子与家底一般的官员弟子的燮宫博士,只能对小皇子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希望这小魔头平平安安上完课,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没有欺负到自己头上,就算是祖上积德烧高香了。
就在两人你来我往肆意打闹之际,演武场里传来了第三场开始的鼓声。秦慕羽后撤一步收回拳势,拍了拍手,望向演武场的方向,喃喃说道:“也不知道这场结果会如何?”
苏骧也同时收回双掌,潇洒拍去身上几乎没有的尘土,说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刚才与江伯文插肩而过,感到此人身上气势发生了明显变化,炙烈如烈火,与平日里老实巴交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洛王殿下要不要跟我交个底,若我所料不差,你私下一定跟他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又随意给人许下了什么承诺?他胸中那把火被撩拨起来,这把火势大到能把纳言卓林烧成灰了。”
秦慕羽并不反驳苏骧的猜测,他只是神秘一笑,说道:“你猜我许给了他什么?”
苏骧沉吟片刻,忽然瞪大了眼睛,急道:“秦慕羽,你不会许给他加入云霞军的承诺了吧!没有公父的批文,谁都不敢走后门放人进云霄军啊,定州军纪之严,你又岂会不知?”
看着苏骧慌张的神情,秦慕羽连忙摆手道:“放心,不用你走后门,给本王擦屁股。要是他正能把纳言卓林打趴下,本王亲自给苏伯伯写推荐信,我想自己这张脸还是值点钱的,你爹不会不买我的帐吧?”
苏骧耸耸肩,一脸不屑地说:“那可就难说咯。”
秦慕羽打了个哈哈,神色为难道:“牛皮都吹出去了,要真没办法,也只能听天由命了。可惜了江伯文这军烈之后了,我记得去年冬岁大典上,苏伯伯还跟我爹谈起江伯文的先父,神情颇为遗憾,要是能让故有之子在他麾下为兵,苏伯伯心里一定非常欣慰。你说是不是啊,苏三少爷?”
见秦慕羽说的头头是道,苏骧也并不反驳,在他心里同样认为江伯文是有资格进入云霄军受其先父军功恩荫。可是,朝堂上以纳言炅为首的一批文官,一直反对为江伯文先父为首的一批军烈恢复声誉和军烈后人应有的待遇,名义上是为了制衡定州边军和以定国公苏宪成为首的武将集团的庞大权力,但实际上,纳言炅却是在朝堂里暗中拉帮结派,培植自己的党羽势力。
皇帝与定国公对于纳言炅这种奸诈小人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可他们却没有出手除掉这个祸害,还乐意陪他上演一出为国鞠躬尽瘁的忠臣戏码,原因无他,对于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立志一匡天下,建立万世不朽功勋的兄弟、挚友、君臣而言,没有仗打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聊,花些时间与一些居心叵测的跳梁小丑玩玩权力的游戏,不过是打发无聊日子的消遣手段。
秦慕羽贵为皇帝嫡出的次子,即便没有权利为江伯文先父平反,但还是有权利用一封举荐信把江伯文送进定州边军的,至于是谁在幕后给这位皇子殿下出招,那就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了。或是皇帝本人的授意,或是洛王的无心之举。但无论如何,都会传达出一个明确的信号,那就是纳言炅那帮人无论朝堂上如何将自己的言行包装得冠冕堂皇,如何表现得一心为皇帝着想。在皇帝眼中,纳言炅之流不过是自己为了达到一些目的而使用的棋子,棋子想要对抗棋手,简直痴心妄想。
苏骧回过神来,将纷杂的思绪排出大脑,他说道:“你也不用激将我,先要看他的手段如何,才能决定他是否有资格进入云霄军,要确实是那块料,我与你联名举荐。”
秦慕羽大笑着一把搂过苏骧,说道:“知我者,苏子也。”
苏骧摇头苦笑道:“从小到大,哪次不是享福你来,黑锅我背。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秦慕羽讶然道:“你不也算是开阳宗的弟子么?怎么,你那师父没有教你那些先知三百年,后知三百年,看清前世来世的手段?前世咱俩到底是啥关系?你给我好好说道说道?”
苏骧没好气地说道:“你当开阳宗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武宗所在,天下兵修心中的圣地,不是那街边摆摊算命的便宜骗人把戏,怎么可能会有所谓先知三百年后知三百年的术法?你要真见识见识这种术法神通,等游学路过玲珑州茂山,咱们可以去向龙图家的大师们讨教一二。”
听到玲珑州茂山龙图氏的名号,秦慕羽一阵头大,他想起了那年春天在栖凰台见到前来拜见皇后得龙图家家主夫人与她的小女儿,那个一身青衣道服的小姑娘长得极美,可吸引秦慕羽的不仅仅是她的长相,也包括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清冷气质,简直称得上过目难忘。
可那次见面时,他无意间与那龙图氏小姑娘对视一眼,透过她的眼瞳,秦慕羽突然陷入一个幻境,在幻境里他看到了漫天星辰俱化作无数形态各异的邪魔恶鬼,在天幕外游荡,似乎想撕开庇护着世间山河与无数生灵的天幕,降临凡尘将天下变成一座座炼狱。而天幕内亦有无数道金色剑光冲天而起,激射而出,将那些意欲临凡降世的邪魔恶鬼悉数杀尽,最后留下无数残肢飘荡于天幕外,分外血腥骇人。
这次对视让秦慕羽足足昏迷了好几天,还生了一场大病。痊愈后只要一回想起来幻境中的情景,还是不免遍体生寒。他知道那是身为龙图氏子孙生来就有的幻瞳之术,但小姑娘眼中幻境内出现的情景,还是真实得让他心悸不已,久久缓不过神来。从此以后,那个龙图家的小姑娘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听到苏骧的建议,秦慕羽只是尴尬咧嘴笑笑,说道:“还是免了吧,我和茂山上的某人八字不合,去了怕有血光之灾,到时候路过玲珑州,还是去别处游玩好了。”
苏骧闻言惊讶得张大了嘴,好奇地问道:“这是哪方高人啊,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起过,能让洛王殿下闻风丧胆之人,我可要好好见识一下。”说着,他一手重重拍在秦慕羽肩头,“这茂山啊,咱们是去定了。”
秦慕羽被苏骧拍得肩头吃疼,他低吼一声,再次拉开架势扑向苏骧。两人瞬间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高手架势,而后又极没有风度地打闹在了一起。
直到演武场传来阵阵惊呼,吸引了两人的注意。他俩几乎同时望向演武场的方向,而后又几乎同时收手。
秦慕羽站定后,做了个收功的动作,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故作深沉道:“看来,今日还是无法倾力与苏剑仙一较高下,这份遗憾只能留着以后弥补了。”
苏骧也学他的样子,轻抚着并不存在的胡须说道:“秦道友来日方长。你看,前方有一洞天福地,老夫望之似有高手正在切磋。你我携手前去观战一二,可好?”说着,苏骧便向秦慕羽伸出一只手。
秦慕羽大笑着,伸手握住苏骧伸来的手,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两人就这么手牵着手一起跑向演武场,看得军帐外值勤的燮宫博士一脸莫名其妙,心想着这俩小爷今天演的是哪一出?他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忽闻身边传来一阵咯咯声,他低头看去,只见双手托腮的牌官小玉人蹲坐在军帐前台阶下,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意盎然。看到小玉人那天真无邪的笑容,那燮宫博士心中更加疑惑了。怎么着?难道堂堂燮宫博士还不如一个玉人小精怪懂得人心了?
五车斋书楼观战的大祭酒孙右卿捻须微笑,他看着演武场内双方的表现,与唐李说到今日演武看到这第三场总算有点意思了。孙右卿对江伯文十分熟悉,甚至看在其父为国捐躯的份上,还曾遮掩身份,亲自为他传道解惑,在他眼里这个军烈之后,并不是燮宫众人眼中胆小怕事,怕得罪人,终日小心谨慎的人。他心中有着一团炙热的火焰,孙右卿相信江伯文终有一日会燃烧自己,重振家门。
唐李对此不置可否,他是燮宫的囚徒,江伯文也好,那言卓林也罢,于他而言不过也是路边偶遇的张三李四,他习惯于冷眼旁观,当下也只希望这场演武能给自己带来一些惊喜,用以消磨时光。
演武场上江伯文领衔的北军众人,无论是结阵推进还是分阵御敌,都展现出了作为燮宫弟子应有的良好素质与协作精神,而纳言卓林领衔的南军一方表现就要逊色不少,不知是否是由于统帅的急于求胜,南军开场就摆出猛攻的阵型,力求短时间内击垮北军,可是南军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攻势,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北军阵线固若金汤,身为统帅的江伯文坐镇中军,指挥张弛有度,全然没有平日里胆小怕事,谨慎保守的模样,在挫败了南军的一轮又一轮进攻后,北军众人士气高涨。
随着江伯文的一声令下,北军开始由守转供,除去在防御阶段受伤下场的八人,江伯文将剩余的四十二人编成不同作用的数只小队,以持刀盾的重甲五人为一队,共计四队做为开路先锋,其后是以着轻甲的五人为一队,持长枪与弓箭,此三队为中坚与后排,最后则是卸甲只着布衣,以江伯文为首的七人作为灵活机动的游击手伺机而动。
北军的阵线缓慢而稳定地向南军推进,这次轮到南军防御,可南军不知是在没有做好防守的准备还是有意为之,除了在进攻中折损下场的十六人外,其余三十四人由那言卓林指挥悉数退至一个角落中,立起木盾环卫,木盾后众人皆持枪防守,摆出了一个死守到底,让进攻方无从下手的乌龟阵。
看到这儿,观战的孙右卿把眉毛一挑,对身边的唐李说道:“纳言卓林还真是深悟他家的处世精髓,这小王八学老王八模样,把乌龟头缩到壳中,任你八方来攻,我自岿然不动。待到久攻不下时,进攻一方必然会露出破绽,到那时这只嗜血的年轻小龟,可就要伸头咬上一口了。”
唐李默然不语,静心观察着场下的局势。果如孙右卿所言,北军的攻势在南军以木盾和长枪组成的防线面前毫无建树,在一刻钟的围攻时间里,无论是中坚的长枪还是后排的弓箭都无法对龟壳里的南军造成有效杀伤,眼瞅着攻势见颓,北军在久攻不下后,士气渐渐有了颓象。
而南军则抓住北军进攻松懈的空挡,忽然在木盾防线上打开一个缺口,放出几名赤膊的持刀武士,这几名武士便是南军的陷阵手,他们动作灵活敏捷且精力充沛。唐李在高处得以看得一清二楚,这几名游击手并没有参与到南军的龟缩防御中,而是一直躲在防线深处养精蓄锐,直到北军攻势见颓,纳言卓林才放出了这一杀手锏。
唐李看着这几名游击手冲破北军阵线,犹如无人之境,肆意砍杀,在他们的带动下,南军木盾后的剩余的战士也纷纷放弃防守,杀入北军阵线中,双方就此陷入混战。
“也算是一招神仙妙手,这纳言卓林算是有点攻守兼备的名将苗头了。”唐李的注意力放在了北军阵后迟迟未入战场的游击手,尤其将是北军统领江伯文身上。
“双方已陷入混战,如果在真正的沙场上,就已经是血流成河,生死存亡于一线的收官阶段了。这时候能对战局一锤定音的,除了对阵双方的意志与决心,其实还有一种破局之法,那便是针对对方首领的斩首战了。领军之人阵亡的一方,将会瞬间土崩瓦解。江伯文和纳言卓林,你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唐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他很想知道场下的两位领军之人,尤其是这个被孙右卿看好的年轻后辈江伯文,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这场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