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二十四章 容我放肆一回(1 / 2)
白日, 宁康宫。
云淡风轻,桂子飘香。
皇上到了宁康宫东暖阁,扭动着酸乏的胳膊, 在暖榻上坐下。
冯茶籽替皇上脱下青缎凉里皂靴,揉捏足心。
敖公公递上茶水,皇上掀起眼皮, 浑浊的眼看向他。
敖公公霎时会意, “午宴上, 有个跳鼓上舞的吐蕃舞姬, 皇上夸她跳得好。奴才把她传来,伺候皇上午睡。”
“嗯。”皇上点头, 敖公公立刻叫人去传。
宫门半敞着,日光照进来, 皇上撑腿坐在榻上,品茶, 听着殿外的动静。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殿外响起脚步声。
皇上闻到舞姬身上浓郁的香气, 阖上的眸子挣开,露出兴奋的精光。
“诶,殿下……”敖公公出言制止,但司洸却先舞姬一步,跨进了暖阁。
敖公公跟在司洸后面小声说:“殿下,皇上没有传召您啊。”
司洸突兀地闯进殿中,皇上冷冷地睨向他,但他没有露出一丝惧色和敬畏。
皇上沉声道:“出去。”
今日是他的寿辰,他不想生气。
司洸跪下行礼,对皇上让他出去的话充耳不闻, “父皇。”
“儿臣有一事启奏。”
皇上撑着凸.起的额角,忍着不耐道:“说。”
“儿臣想娶江尚书之女为妻。”日光斜照进来,司洸的瑞凤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今日殿上献诗的那位。”
“儿臣心悦于她,之前母后也有意选她为太子妃。杨阁老两朝重臣,教出来的外孙女能担太子妃之责。”
司洸见父皇面色不虞,他想了想,继续说:“她做的诗,父皇喜欢。儿臣趁着父皇高兴,便想斗胆请父皇赐婚。”
敖公公偷瞧皇上的脸色,走到皇上身旁,小心地给皇上捏肩捶背。
皇上拿起茶杯。
他看了一眼候在门边,穿着胭脂色纱裙的舞姬。
微风拂过,纱裙扬起,一双细白的腿若隐若现。
皇上咽下茶水,挥手对司洸道:“晚宴再议。”
暖阁中,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熏着浓烈的龙涎香,舞姬浓郁的香气也直往殿中飘来。
两股香气萦绕,呛得司洸愈发烦躁。
司洸不想等到晚宴。
他想到司湛用那黏腻腻的恶心眼神看江神聆,脑海里便嗡嗡作响。
“父皇。”司洸对皇上点头,“儿臣在殿外等着,待父皇休息好了,再召儿臣便是。”
皇上盯着司洸,他这儿子,一向冷漠的眼里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在他的怒目之下,司洸泰然自若,未露出半分惧意。
甚至他与司洸对视之时,司洸明明跪着,眉眼间却有股久居高位的威压之势。
皇上不知道司洸哪来的胆量忤逆自己。
皇上手上青筋暴起,将茶杯扔在司洸身上,青黄的茶汤和墨绿色的茶叶泼在司洸明黄色的四爪蟒袍上。
司洸下颌绷紧,低头道:“父皇息怒。”
“朕有你这孽子,如何息怒得了!”皇上指着司洸那张臭脸,咬牙切齿道,“朕说晚上再议,是想给你这个畜生留两分脸面!”
“你当朕有眼无珠吗?殿上谁看不出来,你弟弟想求娶江家女为妻。朕再将江家女赐婚给你,兄弟阋墙,你想把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敖公公帮皇上顺气,冯茶籽连忙又倒了一杯茶水给皇上。
皇上喝下清茶,气愤道:“你自小就是这样,你弟弟喜欢什么,你就要争什么,他三岁的时候朕给他摘了一朵花,你都要给他抢去!”
皇上直眉怒目。
司洸神色如常,浅笑道:“父皇还记得这种事?儿臣那时候也不过是稚童,如今早已心智成熟,再不会做这等幼稚的事。”
“若说争抢,那也是瑾王不懂事,偏要来抢儿臣的女人。”
司洸想起自己幼时,三岁启蒙,学君子六艺,挑灯夜读、鸣鸡起舞,但不管做得多好,父皇母后也觉得他理应如此。
司湛身体不好,打雷都能将他吓得生病,他稍微咳嗽两声,就被父皇母后抱在怀中。
年幼的他很嫉妒司湛,总是抢司湛的东西,连司湛的药,他也要抢来喝上两碗,他心里才觉得舒服。
但懂事之后,他知晓权力为重,天家亲情可有可无,便不再争那一星半点的父母之爱。
皇上冷笑一声,“你心智成熟,看不出来人家郎才女貌,郎情妾意?”
司洸抬眼盯着父皇,听父皇说两人“郎情妾意”,他压低眉弓,沉声说:“江家二姑娘对瑾王无意,她与儿臣两心相许。父皇若是不信,召她来一问便知。”
皇上皱着眉头,脸上纹路也深深皱起,“两心相许?你之前和你母后,为了要不要选江家女为太子妃的事情争执过数回。你真以为这皇宫里有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敖公公蹲在一旁捶腿,“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出去端茶的冯茶籽见风头不对,对舞姬耳语了几句。
舞姬扭着水蛇腰进来,蹲在皇上身旁,帮着敖公公一起捶腿,她嗲声嗲气地说:“皇上息怒,殿下只是一时糊涂了。”
皇上看了一眼舞姬。
他挥手对司洸道:“别再来烦朕,滚。”
司洸跪在原地,垂眸,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中的情绪。
他盯着地毯的云纹,燥火在胸口一簇接一簇地燃烧。
半晌,他双手攥紧拳头,再次磕头道:“父皇明察。儿臣真心实意爱慕江家二姑娘,求父皇成全。”
皇上踩着龙靴站起来,一脚踢在他的肩头,“朕让你滚,是想放你忤逆之罪一马,不是让你蹬鼻子上脸!”
“皇上请息怒!”皇后冲进殿中,跪在司洸身前,挡住还要再踢的皇上。
司洸肩膀闷痛,他咬紧后槽牙,眸中暗色翻涌。
他的手腕被母后紧紧捏着,母后冰凉的夹套和她温凉的手掌死死拽着他。
皇后凤眸含泪,连连求情,也拉着司洸一起求情。
司洸漠然地咬着牙,随母后一起磕头。
前生,他做了十几年皇帝,除了江神聆早逝是他心里唯一的痛,其他事事顺心。
他早唯吾独尊惯了。
如今重生一遭,事事碰壁,谁都要与他为难,想求娶自己前生的妻子,也困难重重。
实在叫他憋火。
皇上坐回暖榻上,看皇后泪眼朦胧连连告罪,他怒火稍熄,“皇后,管好这孽子。”
“再这般胡闹,朕废了他。”
皇后第一次听皇上说要废了太子,脑内轰鸣,红唇哆嗦着:“臣妾定好好管教洸儿。他……他午宴时为皇上庆贺,多喝了几杯,酒后胡言乱语,这才冲撞了圣上。臣妾会好好罚他,让他日后再不敢胡言。”
陆珈谣跟随皇后一起来的,皇后命她等在殿外,她听到皇上要废太子,内心震惊不已,急忙冲进殿中。
皇后见陆珈谣进来了,更是紧张,她怕她说错话,低声道:“和淑,你退下,此事与你无关。”
陆珈谣径直走过来,跪在司洸边上。
她侧头看向司洸,司洸挺着脊背,即使身上有未干的茶水,肩上沾在茶叶,也依旧丰神俊朗。
他的剑眉星目无声地垂着,鼻梁挺直,浅红的薄唇抿着不甘的弧度。
桀骜不驯,高大英武,矜贵冷淡。
即使殿下一脸不悦,她也看得心花怒放,虽不知道殿下为何惹怒了皇上,但她坚定地支持他。
“殿下若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情,也是为了皇上着想,请皇上原谅殿下。”
皇后震惊不已,回头低斥道:“和淑,你先下去。”
“呵。”皇上冷笑起来,指着司洸,“他为朕好?”
陆珈谣杏眼含笑,“那是当然。殿下是世上最好的殿下,所言所行当然是好的。”
皇后眉心疼痛,怎会有如此蠢人,若她成为太子妃,那才是祸事临头,“皇上,郡主年幼,她的话是无心之失……”
皇上厉声打断皇后的话,他盯着陆珈谣:“那照和淑的意思,太子不管说了什么,都是忠言,而朕是昏君,听不得为了朕的好话?”
司洸前生听过陆珈谣太多蠢话,见她做过太多蠢事,但因为父皇要稳住恭王,一直命他善待陆珈谣,所以他都忍耐着。
此刻,他作壁上观,让父母好好看看,他们中意的太子妃是何等品性。
陆珈谣被皇上的暴怒吓得往后一缩,她看向司洸,想让司洸帮她,但司洸面无表情。
她想起父亲,急道:“父亲镇守西南诸州,为皇上数次平乱,还请皇上看在我父亲的份上,原谅我的失言。”
“哦。”皇上表情变得微妙。
一旁候着的舞姬察觉到气氛陡然危险,她缓缓膝行后退,与其他人隔得远些。
皇上扯着脸皮浅笑,抬手,敖公公立刻递上茶水。
热茶的烟雾缭绕在皇上脸上,他道:“恭王平日在恭王府里,有常向你说他的功绩么?”
“是,父亲说他平定西南夷叛乱,治理巴蜀,调和当地土族之争……”
陆珈谣如数家珍地说起来,有些话不是她听父亲说的,是听伺候她的奴婢们说的,“父亲是本朝唯一的外姓王,他功劳之重,普通奖赏已不能嘉奖他的功绩。”
没救了。
皇后转头,完全避开陆珈谣看过来的目光。
陆珈谣见皇上沉默,心里忐忑不安,她在西南随性惯了,来京都前父亲百般强调过,让她谨言慎行。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见阁中诸人神色各异,她赶忙替父亲说些好话,“父亲不能时常在皇上面前尽忠,深表遗憾,但西南诸州的刁民也不能没有父亲的镇压。”
“如此说来,朕对恭王的奖赏尚且不够。他只有你一个女儿,宠爱得很,便让你嫁给太子殿下,替他在皇城尽忠吧。”
皇上说完,司洸站起来,“父皇这是何意?”
皇后伸手拉他的衣袖,让他跪下。
司洸看父皇眸中怒火滔天,恨不得立刻削爵杀了恭王一家。
他今日已让父皇火大,但他知晓自己为求亲犯的错,尚未触碰到父皇底线。
他此刻再闹,必是火上浇油。
他沉默了。
陆珈谣欣喜不已,连连磕头答谢圣恩。
皇上又道:“你还未及笄,便在京都的恭王府先待几年,学学规矩。你自小长在西南永康城,不熟悉京都的风土人情,独自留在京中难免寂寞,便让你兄长和你一同留在京都吧。”
陆珈谣杏眸眨了眨,轻轻嘀咕了两声,迷茫道:“可我父亲,只有兄长一个嫡子。若我们都留在京都,父亲一人在永康城会很寂寞。”
皇后想,牺牲洸儿的婚事不要紧,只要不动摇洸儿的太子地位就好。
她抬手轻抚陆珈谣的背脊,温柔道:“正是如此,你们兄妹才该代替恭王在京都尽孝啊。”
陆珈谣笑着磕头:“多谢皇上,多谢皇后娘娘。”
她看向一旁眸光冷戾的司洸,轻声道:“殿下?”
司洸知晓,此刻再说什么也是无意义的,这亲事他做不了主。
但他不会应下,司洸无声的抗议,行礼,“儿臣告退。”
他转身离开东暖阁,听到身后又砸烂了一个瓷杯,母后接连告罪。
司洸走出宁康宫的院子,路过照壁,看到司湛静候在宫前。
司湛低着头,双手在身前交合在一起,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嘴角也勾起浅浅的弧度。
司洸走上前去,他闻到司湛身上有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
司湛抬起头来,“太子殿下。”
司洸沉声道:“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两人走在长街上,日头渐西,淡淡秋意云垂落。
司洸瞪向他,“我叫你来东宫那日,我与你说得清楚。我要娶江神聆为妻,让你原谅她的胡闹之举。”
“你答应了我。可你如今,在做什么?”
司湛笑了笑,笑容未及眼底,“殿下亦有爱慕之人,应能体谅为了能够与爱慕之人长相厮守,会生出移山填海之心。”
“你?”司洸被司湛气得语塞,司湛欺瞒他,算计他,还让他体谅他?
“你可真是任性妄为。”司洸眼底愤火喧嚣,沉声道,“孤劝你,趁早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以免遭她怨恨,亦遭孤嫌恶。”
司湛神色不变,“殿下,我与江二姑娘两情相悦,你一向厌她,并非非她不可。今日献贺礼的事,我瞒骗了殿下,殿下的恼怒,我一应承担。我和她成亲之后,她是你弟媳,还请殿下摆出兄长的气度,勿要责怪于她,就此作罢吧。”
司洸拳头捏紧,甩了甩手腕,被司湛那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得眉心突突乱跳。
“你与她两情相悦?哈,我真是……”司洸抡起胳膊,一拳打在司湛脸上,“不得不让你清醒一下。”
他第一拳打过来,司湛没有躲避,被他打得颧骨生疼。
待司洸再抬胳膊,司湛抬手拦住,丝毫不为司洸的恼怒而动容。
司湛眸里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光泽,俊美的脸青了一块,白璧微瑕。
他觉得挨这一下,已经够偿还司洸被欺骗的怒火了。
司洸转头一拳砸在暗红的宫墙上。
小时候他也有和司湛打闹,总是他单方面的欺负司湛,司湛便是这幅即使挨了打,也无所谓的样子。
令他更为火大。
“两情相悦?”司洸再念着这四个字,忽然笑了起来,“孤倒是想听听,你是为何爱慕她,就因为她赏花宴上指了你?”
司湛看司洸形似癫狂,不解他为何能生气至此。
司湛来时见到了在万蝶园等司洸的周姑娘,仔细想想,大概司洸的心上人在等他的答复,太子妃没有定下,纳侧妃更是遥遥无期,司洸难免心情急躁。
听司洸问他缘由,司湛没有隐瞒,直言道:“我十岁之时,父皇命杨阁老教我写文,我常去杨家叨扰。那年大雪纷飞时,我见到了穿着海棠色夹袄的江二姑娘。我那时身体还未大好,时常咳嗽,七岁的她端着一碗冰糖雪梨进来,‘小哥哥,你可要尝尝,我之前咳嗽得厉害,喝这个便好了’。”
司湛说起来,想起那时她双眼盈盈若水,实在可爱。
“我没理她,她放下碗就走了。过了几日我去杨府时,发现我的书不见了,原来是江夫人委托杨阁老教江二姑娘学文,她在杨家书房里挑书,误把我看的书当做杨阁老的书给挑走了。”
“又过了半年,那本书回到了书房,她认真看了数遍,书页间夹着数张白纸,上面工整地写满了她看书时的不懂之处。她想等杨阁老有空时为她解答,恰好我有空,我便拿了宣纸,裁剪妥当,在纸上面一一将她的问题作答,再夹在对应的书页中。”
“杨阁老知晓之后,说他教我,我教他外孙女,他乐得偷闲。如此七年,我虽未再见过她,但她学文解字,是我所教。”
司湛浅笑,眸中流露出些许温柔,“因而我对她有所好感,也是人之常情吧,太子殿下。”
司洸听他娓娓道来,五内业火焚心。
原来司湛不是不近女色,而是一直惦记着他的妻子!
哪怕前生江神聆与他并无什么交集,司湛也从未与他道出过这些心思,但司湛的心里,也一定是念着江神聆的!
司湛装得清冷疏离,不爱与人打交道,去游历四海,去那些荒无人烟之地,北上冰河,南下海屿,也只是不想见到他和江神聆伉俪情深吧?
如今司湛有机会谋划娶江神聆为妻了,司湛拍起父皇的马屁,不也得心应手吗。
表面霁月风光,心里却一直爱着自己的嫂子,真是令他作呕。
司洸浑身血液叫嚣,眉眼间戾气丛生,“你……”
他们身后响起皇后的惊呼,“你做了什么?你打了湛儿?”
长街尽头候着宫女内侍,皇后快步走过来,她停在司湛面前,凤眸里尽是担忧。
司湛抬手遮住泛青的颧骨,“母后,我没事。”
皇后转头,愤懑地盯着司洸,胸腔起伏不定。
随即她一把抓住司洸的胳膊,“随本宫回凤栖宫!”
司洸眸底阴郁积压,母后拉他,他纹丝不动,定定地盯着司湛,“从此,便再没有兄弟之情了。”
言罢,他抽回母后抓着的胳膊,沉声道:“我也有些事情想与母后说。”
斜阳西照,三人的身影落在暗红的宫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