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晋·江文学城独发(1 / 2)
汴京城,辅国公府。
连日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哪怕是辅国公府西北角偏僻的院落里,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太阳难得地探出了半个脑袋,给这冬日染上了些许的温暖。
一束阳光透过已经干枯的枝桠照在了小院破败腐朽的门上、窗户上,一个面容憔悴的妇人躺在屋子里,身上盖着的破被子打了好些布丁,整间屋子都给人一种腐朽的气息,仿若是垂垂老矣的老人,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生命尽头的感觉。
那妇人挣扎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透过窗户漏出的小洞儿洒进来的阳光,她的手指粗糙,满是老茧,如她的面容一样,每一道痕迹都可以让人看出她曾经吃过不少的苦。
外头的院子里,有两个婆子坐在窗户底下晒着太阳磕着瓜子。
“你说到底是主屋儿那位先……”那穿蓝衣的婆子先指了指东边,然后又冲着旁边的婆子对着窗户里头使了个眼色,“还是咱们屋里这位主儿先……”
“这可不好说,”另一个穿绿衣的婆子吐出口中的瓜子壳儿,道,“虽说咱们老国公年级确实是大了些,但身子骨硬朗,六七十岁依旧健步如飞,那马骑得比许多年轻人还利索。”
“可咱们屋里这位夫人……”那绿衣婆子嘲讽地笑了笑,“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可光看那张脸,又哪里像是二十五岁的人?”
那蓝衣婆子叹了口气,“说来咱们这位国公夫人,的确是惨了些,前两年老国公身子硬朗,多少还能照料一二,可自从八年前老国公摔了一跤以后,咱府里被世子夫人把持着,这位夫人委实是吃了不少苦。”
“嗐,”那绿衣婆子混不在意,翘着二郎腿,“世子夫人可是名门望族出身,大家闺秀,忍了一个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婆婆那么些年,怕是早就受不了了,我可是听说了,世子夫人的婆家就等着老国公去世,请旨为咱们世子爷袭爵了呢。”
“老姐姐,你可不要乱发善心了,咱们这辅国公,待老国公一去世,未来便是世子夫人的天下,你若是为了一时的心软得罪了世子夫人,未来那日子,可有得你受了呢。”
“这哪是心软……”蓝衣婆子回头望窗户里看了一眼,“只这位夫人作为婆婆,被自己的继子儿媳折磨地确实是有些可怜。”
“这府上这么多人,怎的就需要一个国公夫人日日扫洒洗衣,吃的穿的住的比咱们府上最下等的仆役还不如呢?”
“好歹也是宣平侯府家的小姐,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人家,怎的就让自家姑娘嫁了这样的人家,受尽了欺凌,却能忍得住不来出头?”
“哟,老姐姐,你竟然不知道?”那绿衣的婆子瓜子也不嗑了,看着蓝衣婆子,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的怪物,“咱们这位国公夫人,可不是宣平侯府的正经小姐,不过是个被抱错的农家女罢了,不然你以为,为何咱们的世子夫人这般看不惯国公夫人?”
“还不是因为觉得国公夫人的泥腿子出身踩在了自己的头上,丢了自己的颜面?”
“况且,虽说是国公夫人,我可是听在老国公身边伺候的人说了,国公爷清醒时,虽然对她敬重,可却从未碰过她,”说到这里,那绿衣婆子捂嘴笑了,“想来是国公爷这般大的年纪,身子怕是……”
“否则,怎会放着个貌美小娇妻,能忍得住不碰她呢?”
她说得起劲,还打算扯些府上主子的房中事出来显摆一下自己的消息灵通,可却突然听见那蓝衣婆子尖叫着打断自己,“别说了,快来看看,这人好像没气了!!”
二人站起身来,三两步跑入房中,闻着房里腐朽的味道,没忍住皱了皱眉头。
那绿衣婆子捏着鼻子走到床边,用手探了一下床上妇人的鼻息,没好气道,“确实是没气了,这大好的天气真真晦气。”
“我去一趟,将此事禀报世子夫人,你且在这里守着。”
那蓝衣婆子点了点头,看着绿衣婆子走了出去,而后扭头看向床上那面色苍白,唇角都失了血色的夫人,端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这位国公夫人的日子……苦啊……”
方知鱼的灵魂飘在半空中,看着清冷破旧的小院一点一点来了人,自己那位名义上的儿媳并没有来,只派了她院子里面一个不太重要的婆子过来查看,那婆子一脸嫌弃,连门都不愿意进,只站在门外,借着自家主子的名头,将带来的人只会得团团转,显得小院好不热闹。
可即便再热闹,她的身体也是冷的。
从前哪怕是风雪再大,好歹她的身子也是温热的,好歹她总能盼望着,自己在这辅国公府受苦,宣平侯府真的会替她为亲生父母治病买药,改善生活。
可谁知道,原来临了了了,她才终于知道,这世间早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宿主,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醒过来,可能还来得及让你救你的父母,也不至于……】害得你死得这般凄惨。
方知鱼听着脑海中突然传出的电子音,倒也不至于像最开始那么害怕了,她摇了摇头,轻声开口道,「这一切不怪你,是我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住,你才没办法恢复意识。」
那一日,她躺在破败的床上,头一回听见这电子音时,差点没吓得从床上跳起,以为是遇见了什么妖怪,后来才知道,这藏在她的脑子里,会说话的小东西名叫“系统”,不是来害她的,反而是来帮助她的。
这系统与她做了交易,在她顺利帮忙它完成使命之前,将会永远与自己的灵魂绑定在一起,只可惜因为她身体承受不住,系统与她进行绑定融合以后,耗费了大量的能量为她修补身体,导致系统进入了休眠状态,直到近日才重新苏醒过来。
可这时,系统也同样带给她一个消息,自己的父母,早就去世了。
方知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房里众人来来去去的忙碌,开口问道,「系统,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如何过世的吗?」
【知道。】
【那一年宿主您回到方家不足一个月,说有事要回一趟宣平侯府,便再也没有回来,你的父母一直在盼你回家,但是一直没有等到。】
【等后来,他们听说了宿主你嫁入辅国公府的消息以后,你娘病情加重,你爹为了赚钱给你娘养病,过度劳累,不久以后,二人就先后去世了。】
「可我当初……明明让宣平侯夫人派人去方家帮我报信了……」
【宿主,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她根本就没有派人去,也没有按照原定好的,派人给你娘治病。】
那一年,方知鱼知晓了自己实际上是被抱错的方家之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得府上来人说,怕真千金难过,夫人责令方知鱼即可搬出府,回到方家。
那时候,宣平侯夫人还给了她另一个选项,那便是,如果想要留在府上,就要作为宣平侯府的小姐,嫁到辅国公府上,给辅国公府里那位老国公当继妻。
方知鱼当时虽因为刚知晓了自己的身份,顿觉天崩地裂,但好赖也是读过书学过道理的,自己不过十五六岁,嫁给辅国公府那位垂垂老矣的老国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况,辅国公府上还有个四十来岁的世子爷,算起来比自己爹都大,这嫁过去了又该是个什么说法?!
她只觉得十分可笑,当场拒绝了宣平侯夫人这一提议,不顾宣平侯夫人难看的脸色,毅然决定了回到方家。
待回了方家以后,亲娘慈爱,拉着她嘘寒问暖,亲爹虽不善言辞,却也愿意将所有的一切捧到自己的手上挑选,抚慰了方知鱼刚回方家那忐忑不安的心,也让她真正感受到了何谓父母之爱。
方家一切都很好,也都让方知鱼喜欢,唯有一点,便是方母的旧疾一直很严重,可家中却没有多少钱为方母治病。
想了又想,在一个月以后,方知鱼终于决定回一趟宣平侯府求一求宣平侯夫人。
她想,哪怕是宣平侯夫人不顾及自己与她多年的感情,但好歹方父方母也是养大了沈宝珠,那宣平侯府上的真千金,不至于连一点银子都舍不得。
可没曾想,待方知鱼站在府外等了半日,终于见着了宣平侯夫人时,却被宣平侯夫人纵容着下人好一顿嘲讽。
她仍旧记得当时,宣平侯府上的下人说,自己府上的大小姐,因为在方家生活了十几年,吃了不少苦,自己鸠占鹊巢,受了宣平侯府的恩情,不知道感恩,居然还好意思来求宣平侯夫人,要银子来给自己亲娘治病,真真是好大的口气。
那时她心中虽然难过,但也顾全大局,知道自己母亲的病更加重要,甚至不惜跪下来求了宣平侯夫人,可宣平侯夫人说,若要银子可以,但她必须为宣平侯府拿下辅国公府这门姻亲。
这话便是说,还是希望方知鱼能代表宣平侯府嫁去辅国公府。
当时,方知鱼沉默了半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宣平侯夫人,然后道,“要我代替宣平侯府嫁去辅国公府可以,但宣平侯夫人您,必须答应我,将我娘的病治好。”
“这个自然可以,”宣平侯夫人终于笑了,站起身来走过去,将方知鱼扶了起来,拍了拍方知鱼的手,道,“你放心,只要你应了娘的条件,娘自然会派人去为你的亲娘治病,并且还会给方家送去五百两银子,让他们衣食无忧,你看可好?”
方知鱼盯着宣平侯夫人看了许久,才终于轻声应了一声,“好。”
“这才是娘的好孩子,再说了,辅国公可是皇上最信赖的臣子,能嫁去辅国公府,小小年纪就当上了辅国公夫人,那可是多大的荣耀?娘都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方知鱼怀着内心深处对宣平侯夫人仅存的希冀,在她一句又一句的话里,同意了这门亲事。
辅国公病重,需要寻个人冲喜,方知鱼的生辰八字正好合适。
虽说冲喜夫人不受重视,盖上了红盖头,一顶小轿便将人匆匆送入了辅国公府,但许是因为方知鱼的八字真的与辅国公相和,刚嫁去没几天,辅国公的病就好了许多。
辅国公清醒以后,知晓府里竟然将一个年龄足以当自己孙女的女娃娃娶来给他当妻子,发了好大一通火,可因着最宠爱的小儿子求情,方知鱼又因为和宣平侯府有了约定不愿意离开,也只好作罢。
从此以后,辅国公便将方知鱼这个名义上的小妻子,当作是孙女看待和照料。
这也是方知鱼这一生,难得清闲的时光。
只可惜,好景不长,方知鱼过门不足一年,辅国公便因为摔了一跤重新缠绵病榻,府上的众人也从一开始对于辅国公余威的忌惮到后来世子夫人统领后宅以后表现出来的对方知鱼的不喜,逐渐让方知鱼的地位一落千丈。
名义上是国公夫人,可却没来得及向圣上请封,不被承认,唯一的冲喜的作用也失去了,方知鱼在辅国公府,活得还不如最下等的下人。
唯一让她坚持下去的,便是宣平侯夫人应承的,只要自己待在辅国公府一日,便能保自己亲生父母衣食无忧。
那时候的她还是太傻,以为只要自己做到了自己该做的,那么旁人也绝不会食言。
若是能让自己重来一次,她一定会把一切都抓在自己的手里。
【宿主,你真的想清楚了吗,系统的确可以溯洄时光让你重新开始,可这可能会耗费大量的能量,甚至可能会被卷入时光缝隙进入别的世界,这是一场赌博,中间可能会出现各种未知的意外,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你真的要赌吗?】
「赌。」
方知鱼的灵魂飘在半空中,俯瞰整个汴京城,方才她已经去过一趟方家,又去了一趟宣平侯府。
方家那屋子已经落了灰,哪怕是再艰难,方父方母也没有选择将方契地契抵押出去,生怕自己那再也不归家的女儿,万一受了委屈,便无处可去。
而宣平侯府,却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自家的小姐嫁去二皇子府,成为了二皇子妃,整整八年未有身孕,近日终于传回了好消息,说是二皇子妃怀孕了。
宣平侯夫人好不激动,拿上礼物就要带人去二皇子府探望二皇子妃。
看得方知鱼一阵阵冷笑,只觉得两两对比,真真是嘲讽极了。
「我之前便赌输了一次,不过那是因为我太傻,总以为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若是再重来一次,我定不会如此。」
「我的父母本就该由我自己一人照料,靠旁人,哪里靠得住?」
「那是我欠他们的,九死一生又如何?」
【好,宿主,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系统就陪你赌一次!】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先不急,带我去一趟辅国公府吧,他是这世上,除了我亲生爹娘以外,唯一对我好之人。」这话里的“他”,自然指的是老辅国公。
「这辅国公府蛰伏着一群豺狼虎豹,我总要陪着他走过最后一段人生,方能对得起那一年,他对我的维护之恩。」
……
冬去春来,在方知鱼死去后的第五个月,这位将方知鱼当作自家孙女照料的老人,也终于在一个桃花盛开的春日闭上了眼。
而辅国公府上的那一群孝子贤孙们,在老人阖眼以后,立即露出了真面目。
抢爵位、抢家产、抢人脉,辅国公的身子还仍旧残留余温,子女们便铆足了劲儿为了自己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
方知鱼看着他们冷笑一声,然后从房梁上飘了下来,跪在辅国公跟前,重重地嗑了个响头,“您安心去吧。”
“知鱼没本事,除了陪您走完这最后一程,什么也做不到。”
“望您来世投胎,莫要再入这等亲情淡薄的人家了。”
方知鱼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看着老辅国公的手一点一点变凉,可身旁的子孙们依旧在为了家产争论不休。
突然,外面传来嘈杂声,伴随着多人走动的脚步声。
众人停下了争吵,看向外面,辅国公世子眉头一皱,冲外头喊道,“来人,怎么回事?不知道父亲刚去世吗?这般吵吵闹闹地成何体统?”
外头一小厮屁滚尿流从前院一路跑来,慌不择路地撞开了房门,脸色比哭还难看,“世子爷……世子爷……不好了……是锦衣卫来了……”
辅国公府的众位主子,一听这话,也纷纷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大哥,是不是你在外面做了什么不该做的,被锦衣卫查出来了?”
“你胡说什么,”辅国公世子瞥了说话那男子一眼,毫不客气揭露道,“说不定是你在外头置办的私产被锦衣卫发现了呢?”
“大哥,我那点私产算什么呢?若真要论起来,您在外面圈养的那外室,似乎也置办了一批不菲的私产吧?”
“啊,竟有这等事,大嫂……”
锦衣卫都到了门口,几人还在互相推卸着责任。
世子妃一开始,听到了锦衣卫来了这话,便一直紧锁着眉头,手心里不停地绞着帕子,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待听了世子在外圈养了外室这话,那手帕突然落在了地上,她抬头满脸不可置信看向辅国公世子,“世子爷……您……您如此这般……对得起我吗?”
辅国公世子不耐烦地抬了抬手,“如今锦衣卫都到了,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日后再谈这些。”
世子妃咬了咬牙,低下了头,眼底里有一闪而过的恨意。
而外面,不大一会儿,锦衣卫们很快便到了。
一种锦衣卫皆是身着飞鱼服,手提绣春刀,因着经过特殊的训练,虽然没有刻意调整队形,但走起路来乱中有序,十分有气势。
为首的那一人,领口袖口处的花纹都要比旁人更精致些,金线黑底,平白添了几分贵气,一张脸也是生得极好,只是瞧着太过严肃,让人看着莫名有些害怕。
他带人进了屋子,也不看其他人,自顾自地坐在了上首的椅子上,两条长腿随意分开,左手搭在膝盖上,半眯着眼睛,看似懒散,却又气势十足。
只见他略微抬了抬手,身旁的锦衣卫立刻上前,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道,“辅国公世子妃林氏,涉嫌毒害辅国公,今证据确凿,带回锦衣卫所查办。”
“大嫂?!你?!父亲是你害死的?!”
“大嫂,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父亲哪里对不起你了?!”
“林氏,为夫以为你单纯善良,将辅国公府交由你打理,你怎么能做出这般恶毒之事?!”
辅国公世子妃看着丈夫迫不及待要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样子,冷笑出声,上前一步,“是,没错,这事的确是我干的。”
“可是世子爷,这不是因为您暗示我,父亲有意另立世子,由三弟继承辅国公府,须得早做决断,我才帮你这般行事的吗?!”
“大哥,真的是这样吗?”
“林氏,你休要胡说!我何时暗示过你?那是我亲爹,难道我还能唆使你去杀我亲爹不成?!”
“是与不是,世子爷自己心里有数,”世子妃看着辅国公世子,“您明面上瞧着兄友弟恭,孝顺父母,出去谁不夸一声,您辅国公世子识大体,有乃父之风。”
“可谁又知道,您私底下为了笼络钱财,仗着您父亲在朝堂上的地位,买卖官位,如今为了保住自己的爵位,弑父又如何?”
“林氏,你住口!你说这些可有证据?!”
世子妃正要开口,坐在椅子上那锦衣卫头子不屑地笑出了声。
辅国公世子扭头看向那人,怒道,“裴韶安,你笑什么笑?!”
“我自然是笑你愚蠢!”裴韶安抬头示意那锦衣卫继续说。
那锦衣卫得了裴韶安的吩咐,道,“辅国公世子,唆使世子妃毒害父亲,虐待继母,买卖官位,结党营私,今证据确凿,带回锦衣卫所查办。”
辅国公世子抖着唇,却说不出话。
旁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自己与这位裴韶安从小一起长大,对他的行事作风分外了解,若非是有了确凿证据,他绝不会这般上门抓人。
而锦衣卫直接归属于当今圣上,裴韶安油盐不进,说一不二,若真被抓去锦衣卫所,那基本上可以算是完了。
辅国公府的老二老三,在心里面幸灾乐祸,待大哥入了锦衣卫所,这辅国公世子的位子定然是要被撸了去,说不准今后这爵位会落在谁的头上呢。
不过很快,他们便笑不出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