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遥望建康城(1 / 2)
这是一个温暖的五月,春草在秦淮河的岸边连成一片色彩艳丽的新碧,过于明媚的春光铺在江南的土地上,氤氲着一种植物生长时散发的草木气味。
一切都在散发着新生生命所特有的奋发向上的气息。
但是刘裕已经闻不到了。
他今年六十岁,已经步入了生命中最后,也最难割舍的一段时光。
长久的军旅生涯给他带来了难以磨灭的病痛。在年轻时的战斗中,他常常身先士卒,冲入敌阵之中,因此,相比其他士兵,敌人的刀刃也施加给他更多的伤害。尽管过去了许多年,那些闪着寒光的金属所带来的灼烧痛感,仍长久地停留在他的体内。
在梦中,他梦见一条大蛇,通体燃烧着火焰,紧紧的缠绕着他,在在他遍布烧伤的皮肤上留下焦黑的炙痕和鳞片的划伤。
他知道那是他年少时所砍伤的大蛇,蛇鳞一如他年少时所见的那样可怖艳丽。那蛇低下美丽的头颅,口中嘶嘶作响。
你想要什么?他想要去问那条蛇,但蛇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澄黄色的眼睛悲哀地盯着他,蛇信嘶嘶地吐出歌谣的旋律。
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遥望建康城,小江逆流萦。蛇信吐出的声音在讥笑,刘寄奴,你注定要成为江南的君主。但你的结局已经注定,你的孩子的结局已经注定,江南吴地的风会给你带来诸王的死讯,就像你将死亡带给司马家的宗室。
他听得有些茫然。
你在说什么?他去质问那条蛇,你在报复我吗?在报复我斩去你的头颅?借你的死亡宣扬我牢不可破的天命?为什么五十年后还要潜入我的梦中,预言我四十岁以后才得来的孩子的死讯?
蛇仍然悲哀的看着他。
于是他从梦中醒来。
他身上压着朴素的棉被,被子上传来一份他不熟悉的暖意,常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很少有安安静静躺在温暖床铺上的休息。而晚春早上那带着露水的微凉气息从门外,从窗边无孔不入地侵袭进来,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这份早上的微凉空气甚至暂时缓解了他经年不愈的疮疤所带来的热痛,让他感受到年轻时的活力。
于是刘裕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长子刘义符正站在殿中央,眼圈微红,应该是刚刚哭过。
你在哭什么?他想问,但刘裕忽然想起是自己招太子进入宫中,为的是交代自己的后事。
于是他靠回到铁钉加固的直脚床上,叫他的长子走到床边,拉着他的手说他早已经准备好的遗言:檀道济无有远志,徐羡之、傅亮会忠于你,而最要用心防范的,只有谢晦这个人。
太子愣愣地点着头,脸上还带着一种胆怯的神色,这种神色好像一只毒虫一般扎入了刘裕的心,像他今天那种好不容易从病痛中偷来的轻松和舒适全部咬噬殆尽。
这个孩子真能担起他的重任吗?真能抚平长江两岸的遗恨,完成他未尽的事业吗?
但此时说这些已经太晚了,命运将把他所创建的王朝带向不可知的方向,而他感到自己将在这之前,在今天将魂灵投入那茫茫不可知的长江江水之中。
他向太子交代了自己的人事安排,又从枕下取出早就写好的手照交给太子。那孩子接过后诏书扶他躺下,在他耳边诉说关切的话语,陛下要好好保重,身体一定会康复,臣还无才无德不能当此重任……
而他已经听不到了。
今早醒来时感到的那种不合时宜的青春和活力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未知的衰弱和恐惧,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而这种晕眩牵引着他向一片色彩斑斓的回忆中堕去。
在回忆中,他看见十六岁的自己穿着继母为他缝制的草鞋布衣去赌钱,被债主吊在树上打;
他看见三十六岁的自己挥舞长刀,身边的士卒都已经死去,而他一个人和无边无际的敌人战斗;
他看见自己击败桓玄,慕容超,卢循时的意气风发,也看见自己使用巧计杀死谢混,诸葛长人等人时的紧张和不安。第一次从司马家手上接过玉玺时的激动和胆怯,帅军越过大岘时的坦然和无畏……
这些回忆裹挟着他的思想,合着这个五月明媚的春光一起,向不可预知的茫茫的黑暗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