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言告师氏(1 / 2)
王妙珠抱着一竹筐衣物,走到徒隶们所居住的地方。
她绕过路上遇见的一些军士,径直走到女人居住的地方。
这地方的看守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王妙珠草草向他行了一礼,道:“会稽长公主要找个人浣洗衣物,劳烦阿伯帮我找个人出来。”
这里的徒隶都是犯了错被发配到军中,王妙珠透过关押这些人的栅栏缝隙,看到有几个女人正在麻木地濯洗衣物。
关押徒隶的环境不要说比军营,就是比长干里的街市也差远了。王妙珠能看见洗完衣服后剩下的污水从泥土的缝隙里淌出来,几只苍蝇停在栅栏上,一有人靠近就轰轰乱飞。
那位年老看守用王妙珠听不懂的口音冲着栅栏喊了几句话,栅栏里的人开始喧哗起来。不久,一位看不出具体多大年纪的中年女子越过众人,站到实际上是牢门的木头门前。
“就在这里洗,还是妾过去洗?”那女人用严厉而粗粝的嗓音问,配上她那不伦不类的自称,甚至有一点可悲的滑稽。
“跟我走吧,”王妙珠看了徒隶们工作的环境一眼,放弃了在这里洗衣服的念头,“这位阿婶怎么称呼?”
“姓唐,”那女人道,“夫家姓唐。”
“那我就唤你唐娘子了,”王妙珠注意到这位唐娘子下颌有两道很深的纹路,让她的整个面容显出一种与她的处境不相配的的罕见刚毅,“跟我来。”
王妙珠示意看守放唐娘子离开,带着她回到阿家的临时居所,将要洗的衣服交给她。
“唐娘子来这里有多久了呢?”王妙珠此时无事可做,站在唐娘子的身边,帮忙将一桶刚刚提回来的水倒进唐娘子的洗衣服的盆里,“听你口音,不像是建康人呐?”
“已经有好几年了,”唐娘子做起这些洗衣的工作已是轻车熟路,但语气却很生硬,硬邦邦地回答王妙珠道,“具体多久,连妾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唐娘子家里还有什么人,可想过要回家吗?”
“没人了,”唐娘子用力拧干木盆里的衣物,“家里那冤家和孩子都死了。”
王妙珠微微有些赧然,为戳破了这位中年女子的伤心事有些抱歉,默默住了口。
“小娘子是全福人,”那位唐娘子看王妙珠不再说话,神色反倒舒缓了些,“原不该在您面前说这些的。”
我们都是一样的,王妙珠心想,我的生父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在元凶之乱中被杀死,这又算是什么有福之人呢?
但王妙珠并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她看着唐娘子,心里对这位中年女性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怜悯来。
她本来以为自己和母亲一起在长干里居住的家已经是再鄙陋不过的蓬门荜户了,但这位唐娘子显然比她和母亲生活得更为难堪。
王妙珠盯着唐娘子那双已经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而裂开的,从老茧中露出鲜红嫩肉的手,默默从屋里拿了些果子放在唐娘子旁边。
“你们怎么在屋外?”刘裕刚刚从刘子业处回来,显得精神焕发,神采奕奕,对王妙珠道,“天子遣我去彭城,你收拾好东西,跟我——”
他打量了一下王妙珠的细胳膊细腿,不满地“啧”了一声:“——算了,我还是叫萧灵宝和我一起去吧。”
“阿家要去彭城?”王妙珠放下手里的木盆道,“怎么能不带上奴呢?奴从阿家建府以来,从来都没有和阿家分开过!”
“这……从白下到彭城路途甚远,你一个小孩子,哪能受得了这种苦头……”刘裕道,“这次出行是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
“没有我在身边,阿家连衣裳都没法穿!”王妙珠愤愤道,“谁来给阿家梳头打扮呢?”
刘裕:……这不能怪他四体不勤!主要是这几十年来建康城的女装款式变得太快,衣服的样式忽短忽长,变化极大。
没有十几年的研究,根本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穿!感觉裹在这些繁复衣服里像上刑一样!
……梳头就更不用说了。
“……我可以穿军士的衣服,”他有点心虚地对王妙珠道,“你之前又没学过骑马,不要为了跟随我耽误了事。”
“……是。”王妙珠听他此言,知道事情没有转换的余地了,只得应承道,“那奴给阿家多准备些路上的衣物。”
她低下头,从刘裕的身边快步走过。
在擦肩而过的瞬间,王妙珠忽然想起那个老妇人所说过的话。
“……公主会喜欢你,会送给你一对明珠的耳饰,就像严道育送给东阳公主的那对一样圆润可爱……”
我并不贪图什么明珠耳饰,王妙珠心想,指甲微微掐紧掌心,但我也不想像现在这样毫无用处。
……
刘裕身着骑装,学着身边侍从的样子将一头长发简单地扎起来,看着并排骑马走在身边的徐侍郎,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和自由。
摆脱了建康城士女常见的繁复服饰,重拾普通人的打扮,他现在心情非常畅快。
“徐侍郎似乎不惯骑马?”他心情既然舒畅,就自然而然想和身边年过花甲的徐侍郎联络一下感情,道,“您如果不太惯习,可以去后面装载财物的车上坐一坐,缓口气再来。”
在他们一行人身后的是装载赏赐给沈庆之财物的大车。
刘裕在晚上扎营休息的时候,偷偷去看过一眼,虽然车辙的印记很深,但基本上都是些四铢钱,布帛的份量很少。
现在朝廷的币制,究竟混乱到了什么程度呢?
“不……不用了……”徐侍郎擦了擦被风吹得青白的脸,“身为朝廷使节,总得做出表率,怎么能在车上高卧不起?”
刘裕颇感意外,都看了徐侍郎一眼,他本以为这位并不年轻的徐侍郎虽有智谋,但只能通过奉承刘子业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如今看到这个人表现出如此强硬的一面,他意外之余不禁也高看了徐侍郎一眼。
“徐侍郎的操守实在可嘉,”欣赏之余,刘裕不禁向徐侍郎问计道,“依您来看,沈老将军现在正作何打算呢?”
他们这一行人明面上的目的是宽慰并赏赐掌军在外的沈庆之。
但因为华愿儿觉得这次士兵抢掠事件颇有蹊跷,并对刘子业建言,他们这一行人在暗处,还要负责起监视沈庆之的职责。
而也许就连沈庆之本人,对他们的目的也心知肚明。
“沈公与天子君臣相得,亲密如同一人,”徐侍郎擦了擦被风吹出来的鼻涕道,“我想,不论沈公做出什么行为,终归还是为朝廷着想的。”
那就是说沈庆之很信任刘子业,以至于宁可冒着触犯天子的危险,也要推波助澜,把士兵哗变的消息递上去请罪……
“徐侍郎,您是先帝老臣,比我这无知小辈见识的多了,”刘裕默然良久,终于开口道,“请您实话告诉我,如今朝廷的财政,究竟败坏到何种地步了呢?”
他虽然曾经亲身去建康周围询问物价,但对朝廷内部的具体情况还是得问徐侍郎这样的专业人员。
“……先帝是贤明君主,”徐侍郎沉默了一小会儿,看向刘裕道,“也确实勤政,但天不遂人愿……最近这几年来,扬州诸郡连年饥荒,钱政又坏……实在是……”
“连这一次得胜的赏赐都发不出来吗?”刘裕逼问道,“难道连沈老将军这样的重臣名将,都要靠这种手段来为自己的兵士获得赏赐吗?”
或许在遥远的三代之治,几个士兵在新攻下的城池抢掠一番还能算得上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