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怀念（2 / 2）

来李乔这里的每一个女性都会为自己表达的情感而道歉，尤其是她们哭泣的时候。

“你会非常想念你老公的。”李乔说。

“是的，我会的。”她的声音都变调了，“我会想念他的一切。他总是容易为一些小事激动，哪怕是电视里的一句台词，或者是书里的一句话。我会想念他吻我的方式。想念他醒来以后还起码要眯眼十分钟才起床，想念他寒冬里替我暖脚。我们说话的时候他总是会看着我的眼睛，就像是他的眼睛和他的耳朵都在一起吸收我讲的所有东西。”朱丽停下来，让自己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你知道我最想念的会是什么吗？是他的脸。那张脸是那么俊朗，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一张面孔。”

朱丽已经哭到失声。李乔真希望她老公能看到这一幕。

“你跟你老公说过这些吗？”李乔问。

“无时无刻不在说，”朱丽说，“每当他牵起我的手，我会说：‘我会想念你的手。’或者当他在家里吹口哨的时候，我会说我将多么想念他的口哨声。他以前总会说：‘别犯傻了，你不还在我身边吗？你现在就可以牵着我的手，可以听到我的口哨声，但是现在……”朱丽再一次哽咽了，“现在他会说：‘我也会非常想念你的。’我想，他已经开始接受现实了，我这次是真的要死了。

朱丽擦了擦她的嘴唇。

“我也会怀念我自己的。我一辈子都在尝试克服自己身上的各种不安全感，但现在我才刚刚开始喜欢自己。真讽刺，到快要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喜欢我自己……我会怀念我老公，怀念我的家人和朋友们，包括你，但是我也会怀念我自己。”

她又列举了很多她但愿在生病之前就能更珍惜的东西：她的胸，她以前总觉得自己的胸不够挺，直到她不得不放弃他们；她强健的双腿，她以前总觉得自己的腿太粗了，尽管正是这对双腿支持着她完成了每次的马拉松比赛；还有她沉默的聆听方式，她以前总担心别人会觉得她太无趣。她会怀念自己与众不同的笑声，五年级时有个男孩子形容她是“鸭子那样笑”，这件事曾经像一根刺一样留在她心上好多年，直到她的与众不同的笑声在一间拥挤的房间里吸引了她老公的注意。

“我还会怀念我的结肠！”她说着，破涕为笑，“我以前对它不够珍惜，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想起过它的存在。而现在，我会怀念坐在马桶上自由上大号的感觉。谁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怀念上大号呢？”

她的笑容又变成了眼泪，简直像是决堤的黄河那样。

每天她都要失去一些她以前不以为意的东西，这和李乔见过的许多夫妻碰到的情况一样，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把一切当做理所当然，当婚姻似乎要走到尽头时才会知道缅怀对方的好。

许多女人也曾经告诉李乔，自己是多么讨厌生理期，但当她们即将进入更年期时，却又会为停经而感到悲伤。

她们怀念流血的日子，就像朱丽怀念正常上大号一样。

然后，朱丽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我会怀念我的生命。”

“这操蛋的肿瘤君！……操！”她突然大声喊道，然后尴尬地看着李乔，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李乔说，“我同意。这确实很操蛋。”

朱丽笑了：“不得了，我的心理治疗师都被我逼得说脏话了！我一向知书达理，从来没试过像刚才这样大骂粗话……你说，如果我那些老师和学生们看到我刚才的样子，他们会多么惶恐！……哈哈！”

“嗨，管它呢，如果你觉得喊出来能让你稍微舒服点的话，你就喊出来吧，没事的。”李乔安慰她。

“真的可以吗？”朱丽眼神亮了，说完特意左右看了看，好像要看周围是否有人在围观似的，脸上的表情也变成了一副小恶魔的样子。

“当然！”

“你会和我一起吗？”朱丽用充满了期待的语气问道。

“你的意思是，我俩一起？”李乔指了指自己。

朱丽点了点头。这个乖乖女竟然邀请李乔和她一起骂脏话。

李乔想起曾经在小组讨论时，同事颜英曾经告诉她：“如果你无法再期望朱丽能长命百岁，你就得在一些别的事情上抱有希望。”当时她的回答是“我没法以她想要的方式去帮她，”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可以以朱丽想要的方式去帮助她。

“好，”李乔说，“准备好了吗？一，二，三……”

她们同时大声喊道：“操！操！操！操！操——”喊完之后，她们几乎都喘不上气，但是心里却异常兴奋。

然后，和平常那样，李乔陪朱丽走到诊室门口，拥抱，道别。

走廊上，其他来访者也正从其他医生的房间里走出来，当朱丽走出李乔的房门时，李乔的同事都满脸狐疑地看着她们，李乔猜想一定是刚才她们的吼声传到了走廊里。李乔对同事耸了耸肩，回到房间里，关上门，然后大笑起来，心想：这还真是头一遭。

接着，她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涌动。笑到流泪——这就是悲伤。李乔知道，她会怀念朱丽的，怀念她的眼泪，怀念她的脆弱，怀念和她一起狂喊粗话的这一幕。

她真的觉得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