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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容却总觉得不太对劲,试探问道:“我晌午在十里亭送别周长吏,君侯匆匆召我归府,不知所为何事?”
沉砚自是知道,只是犯了陆慎忌讳的事,他又怎么敢多嘴,只看这位江州贵女和煦诚恳,稍微点了点:“君侯也未明说,只回来时脸色不大好。”
第12章
金明台,筑于陈留王宫的高台之上,乃是前朝藩王修道求长生之处,大小宫阙十二楼,有天上白玉京之美名。只是陆慎进驻宣州时,嫌弃此地太过奢华,并不作为行辕起居,只作文武宴饮之所。
殿内,雍州文武分坐两边,陆慎端坐高台之上,举杯道:“司马大夫辅佐陛下,寓居洛阳二十载,颇思故土否?听闻司马夫人每逢春分,必在高台眺望南方,想必是莼鲈之思也?”
庭下坐着一老翁,须发皆白,却腰背挺直,声若洪钟:“雍州牧何出此言,司马氏世受汉恩,世食汉禄,老夫虽一介微末之臣,岂有因家事而废国事的道理?”
这位司马云中出自吴地大族,自出生便有司马氏麒麟子之称,二十岁扬名京洛,知悉典章博物洽闻,三十岁上因一篇讨伐阉党的檄文而誉满天下。虽无实权,却是清贵之极。
庭下文武皆怒目而视,陆慎却笑笑,并不以忤,对庭下司乐吩咐道:“上吴舞!”
司乐道了一声诺,向帷幕后挥手:“乐起。”话毕,编磬、编钟、建鼓、琴、瑟等声缓缓而起,又站在高筑向殿外高声唱喝:“上吴舞!”
红妆翠袖的妙龄女子半夜雅乐缓缓进得殿来,翩翩广袖,罗衫斜曳,吴侬软语轻轻吟唱道: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惜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1
……
现如今连年征战,礼乐崩坏,便是洛阳也没有这样纯正的雅乐了,殿内诸人皆是点头赞叹,随行的天子使臣抚须道:“抚远侯治乐雅正!”
唯独司马云中泣涕连连,舞毕,叹息:“吾不闻吴音久诶!”
说罢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听闻雍州牧新娶之妇,也是吴地之人,出自江州崔氏,不知可有此事?”
陆慎道:“确是崔氏之女,司马大夫有何高论啊?”
司马云中摇头:“高论谈不上,这本是雍州牧的家事,按理来说,我本不该多言。只是王莽篡汉以来,虽拨乱反正,却士风颓败,风教凋零,以至于士庶不分,老夫少不得多言几句。”
说着他站起来,朗声道:“江州崔氏,乃《氏族志》一等。如今崔陆连姻洛□□议纷纷,实在是高门降衡蔑祖辱亲……”
这番话表面上是在骂崔氏,实际上却是在骂陆慎庶族出身,高攀士族,一武将立刻站起来:“司马老儿,我主公以礼相待,你却恩将仇报,在这里大放厥词,是欺我雍州无人么?”
司马云中哼笑一声:“今日崔陆联姻,老夫一路北上,听得时人传唱:培搂无松柏薰获不同器。百姓尚知培搂、松柏之别,抚远侯却士庶不分,开此不伦的先例?”
司马云中崇尚门阀之风,曾对陛下进言:皇族贵戚及士民之家不得与非类婚偶,自然对崔陆联姻大为不满。
此言一出,陆慎尚未如何,庭下众文臣武将皆暴怒:“放肆!叉出去,叉出去!”
一人面禀陆慎:“主公,此等迂腐的老贼,何须听他言语放肆,乱棍打出去便是。”
司马云中一生为人只一个‘直’字,以忠臣自诩,向来对这些割据的军阀不假以辞色,他也知道朝廷大势已去,每每出使地方,以气节自许,绝不肯屈身俯就。
……
林容叫侍女引到殿旁的缀锦阁梳洗更衣,换上蜜合色素缎褙子,搭一袭月白色褶裙,一概金银点翠,诸如攒珠髻、挂珠钗、璎珞之类皆不用,发髻上只用一根碧玉簪,越见朴素之态。
出得缀锦阁,是一条南北宽的甬道,几个健壮的仆妇候在台矶下。乘了软轿,行得一二百步,便见侍女打起轿帘,回话道:“夫人,金明台到了。”
林容下得软轿,只见一片灯火辉煌,众侍卫都在丹墀下侍立,她在殿外候了一会儿,听见殿内的这番争论,立时明白陆慎唤自己来的用意,颇为迟疑:“君侯在此宴请外臣,我是内眷,内外有别,贸然进去,恐怕不妥吧。”
侍女躬身立在旁边,语气卑谦却不容林容拒绝:“固然内外有别,只是这是主公的吩咐。君侯闲时,还曾说夫人是聪明人,待会儿进得殿内,想必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说什么。”
林容闻言,这才抬眼细细打量这侍女,见她一身秋香色轻罗长裙,手上一对儿上好水头的碧玉镯子,两弯吊梢眉,一双桃花眼,颇具风流之态,独眉眼间带了两分坚毅之气,这并不是寻常侍女的打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似乎从没有见过你?”
那侍女不卑不亢:“奴婢叫杭卿,从前在太太身边伺候,本是同两位嬷嬷一同来宣州操持君侯大婚事宜,只是耽搁了。这两日才到宣州,夫人不认得奴婢原也是有的,日后打的照面多了,自然就认得了。”
说罢,她招了招手,一旁的小黄门立刻小跑着进去禀告:“夫人殿外求见!”
殿内,陆慎正自斟自饮,闻言抬眼道:“宣!”
林容只得打起精神,进得殿内,迎面便见一面赤金黑底描青的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四个字“云外清都”,陆慎一身云缎玄衣,斜倚在高台上,似有几分微醺之意。
高台下是两溜二十四张楠木交椅,臣工分列两旁,每人跟前具是一大黄花梨雕螭案,摆着六七样小菜,每桌配一把青玉执壶,一个掐丝珐琅彩银杯,并牛羊肉,数样小菜。
林容一进去,雍州文武大多数人都轻视这位江州贵女,并不作为正经的主母看待,态度倨傲,不肯站起来见礼。只晌午跟随陆慎行猎的数人,揣度内情,又或者那一向行事谨慎的,出席拱手行礼:“夫人!”
林容点头还礼,向着高台上的陆慎福身:“妾身幼时,常听家中长辈诵咏司马大夫的文章,每每钦佩不已。如今听闻司马大夫远至,特备了吴地点心,寥解司马大夫思乡之情。唐突上殿,还望君侯见谅。”
又浅笑着向司马云中敛裙施礼:“司马大夫久在京洛,不知可否还记得家乡的风味?”
司马云中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勉强还了一礼。
身后的侍女一色捧着朱红漆戗金如意宝珠吉祥纹的大攒盒,端出德化建白瓷小盏,盏中一朵小小的绯色鲍螺。
陆慎并无多余表示,只微微颔首:“夫人多劳!”又对着下首臣工道:“既是夫人一片心意,诸位且尝尝吧!”
这情形实在诡异,陆慎宴请外臣,歌舞渔色已经是少见,岂有叫正经内眷出来见礼的道理?寻常姬妾便也罢了,这位可是三媒六聘的正妻。即便是雍州文武拜见,也得隔帘相对的。
雍州这边的文武,各自默默尝了一个鲍螺,憋出三五个词:“妙极,妙极。”
陆慎端坐高台,一手撑着额头,一双丹凤眼微暇似笑非笑,等着群臣都品尝完了,依旧毫无动作,整个大殿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林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依旧挂着温婉的浅笑,缓缓走上高台。陆慎身后有几个侍女拿着蝇刷、漱盂等物,丫鬟递了茶到林容手中:“夫人!”
林容会意,奉着一盏成窑斗彩小盖钟到陆慎跟前:“君侯,先漱漱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