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32 全族北上 昼伏夜出(1 / 2)
上山的是条小路, 不想听那群人期期艾艾的攀交情,梨花扒着树根藤蔓爬到庙里的。
这间庙已经荒废多年,她上次来时, 茂盛的荒草盖住了进庙的路, 眼下却不同,荒草被人贴地割得干净, 一眼就能望到里面的景象。
釜甑等物架在门口, 往里是挨挨挤挤的竹席,厚重磨损的棺木。
棺木前,几个老妇抱着许久未见的姑娘泪流满面,“四娘啊,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五娘, 咱的命苦啊…”
“二娘,都是娘的错,不该把你嫁去那么远的地儿啊。”
久别重逢,大家哭得死去活来,赵广安亦被人拉着哭诉,梨花逡巡一眼, 找到赵大壮的身影,猫着腰挤了过去。
赵大壮跪在地上, 握着老村长的手, 哽咽的轻唤, “爹…”
老村长像睡着似的,许久都没睁眼, 赵大壮慌了神,颤巍巍的伸手探向他鼻尖。
“还活着。”赵大壮略微松了口气,问边上埋着头的赵二壮, “怎么回事?”
赵二壮窝了一肚子气没地诉苦,委屈得声音都变了,“被大堂兄气的。”
若是梨花跟赵铁牛的话他不信,可亲弟的话由不得他不信,赵大壮拧眉,“他人呢?”
“进山挖草药去了。”
买回来的有一头牛好像染了热病,拉的粪便像稀泥似的,还有泡泡,跟梨花家的鸡死前一模一样,赵广昌不放心,傍晚就喊人进了后山。
赵大壮直起身要去找人,梨花眼疾手快的按住他,“大堂伯,奔波一路你也累了,先休息会儿吧,总归我大伯会回来,急什么?”
赵大壮扭头,看了眼落在肩头的小手。
梨花十指不沾阳春水,小手最是白嫩,而今却布满了划痕,指甲缝也黑了,估计是给他爹传话跑腿导致的。
他心里不是滋味,“三娘,这几日辛苦你了。”
话音刚落,就见头枕枯草的老村长缓缓睁开了眼,似乎在确认什么,那双饱经风霜的眼左右瞟,明显在找人。
赵大壮欣喜若狂,“爹。”
感觉手里的手在颤,他福灵心至的侧身,“三娘,你四爷爷找你。”
梨花跪过去,“四爷爷。”
老村长嘴唇张张合合吐不出一个字,眼泪却溢出眼眶流个不停,梨花攥起袖子替他擦拭,轻声安慰,“我和刘二叔好好的,没出事。”
老村长心胸坦荡,自觉留她在城里等人这事亏欠了她,梨花心里明白,发自真心道,“我自己要在城里等大堂伯他们的,没有怨过四爷爷。”
赵大壮连蒙带猜也知道怎么回事,害怕老村长自责,劝道,“三娘常年在茶馆,知道怎么应付那些事。”
当即便把地主粮商不得出城的事儿说了,“官差手里有册子,得知我是赵家人,仔细询问大堂弟的去向,要不是三娘教我怎么回话,我们可能都出不来了。”
老村长眼神一震,眼泪都震没了。
赵铁牛亦惊得张大了嘴,“也就说我们昨晚要是没出城的话今天就出不来了?”
他嗓门大,这一嚷嚷,庙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赵大壮放下老村长的手站起,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决定为他爹说两句公道话。
“青葵县衙门发了告示,家有五十亩田地者不得出城,粮商不得出城,携一石粮者不得出城,抱两只鸡鸭者不得出城,要不是我爹有先见之明,大家伙能带着粮出来?”
他脊背端直,声音振聋发聩,“别说带粮出城,能不能守得住都不好说,有件事你们怕是不知,昨晚好几波人进粮铺偷窃,大家伙要是在,免不了打一架,大人们不怕,孩子呢?”
众人又惊又惧,尤其是老太太,看梨花满身灰扑扑的,颤音都出来了,“三娘,你没事吧?”
“没事。”梨花站直,扒着乱糟糟的头发,平静道,“我和刘二叔去盐铺待了一晚。”
老太太的心这才落回实处,不过嘴上仍埋怨老村长,“三娘才多大点你就留她孤零零的在铺子里,你怎么这么狠心哪。”
“阿奶,我自个儿要留下的,和四爷爷没关系。”梨花不希望大家质疑老村长的为人,“我和阿耶在城里逛得多,知道怎么做。”
“以后不准这样了。”老太太坐在倒了大半的墙边,细针蹭了下头皮,继续缝衣,“给我担心得一宿没睡。”
梨花乖巧的点头,赵大壮继续,“我爹为何会这样?还不是为了族里?有些人不念着他的好,还趁他累倒后挑事,就不怕遭报应吗?”
赵大壮长得硬朗,冷着脸说话时,杀气凛凛的。
在场的人心虚,皆不敢反驳。
还是怕赵广昌得势后报复自己的赵铁牛脑子转得快,率先表态道,“四叔为族里操碎了心,我们都记着的,大堂兄你放心,只要四叔活一天,我们就不选族长。”
刘二跟着帮腔,“要不是老村长让咱提前出城,咱恐怕都得死在城里。”
这话一出,族里人宛若都活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表达对老村长的敬意。
首先是二堂爷,“大壮,你爹为族人做的我都看在眼里,别说他活着,他死了也没人越得过他去。”
赵青牛也道, “是啊,四叔待我们晚辈如亲生骨肉,垄地,选种,施肥,手把手的教我们,我们不会忘的。”
“要不是四叔苦口婆心的劝我们逃荒,我们还在村里等死呢。”
一人一句,全是老村长的好话,赵大壮脸色有所好转,“我不会说话,要是哪儿说错了还请大家伙别往心里去。”
“不会。”众人异口同声。
毕竟他们说的实话,这些年,老村长的确为族里做了许多事。
二堂爷问,“接下来怎么打算?”
赵大壮看向梨花,梨花挺起腰板,不卑不亢道,“收拾行李,继续赶路。”
“啊?”抱着亲家痛哭的老方氏两眼发黑,“我们刚到呢。”
梨花凌厉的看着她,“你要是想休息,我们给你腾地。”
在来青葵县的路上老村长就多次强调粮食要先紧着族里人,老方氏这种亲戚,肯定是要往后排的。
赵家众人不敢违抗老村长的意思,自发套车抬棺材去了,妇人们也赶紧擦了泪,卷竹席的卷竹席,抱釜的抱釜,拎锄头的拎锄头。
一众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老方氏顾不得身体不适,跟着弯腰卷竹席,趁机套老秦氏的话,“大郎说你们带了粮出来?”
难怪三娘那般镇定,竟是有存粮啊。
她东瞅瞅西看看,视线锁定几个箩筐,“在筐里吗?”
老秦氏斜眼瞅她,“赵家的事少打听。”
说着,从腰间抽出两根细长的草将竹席绑好,“四娘,抱到外面去。”
女儿刚回来,须在族人面前多露露脸才行,尤其是在梨花面前。
等赵四娘接了竹席,她交代道,“我看三娘的竹筒好像没水了,你给她装点去。”
她指着釜边的一个涂了黑炭的木桶,“装那个桶里的。”
梨花还小,喝烧开过的水更好。
赵四娘脸上还挂着泪痕,正要答话,被老方氏抢了先,“我去吧。”
老秦氏蹙眉,“三娘认识你吗你就去?”
老方氏信誓旦旦,“认识,出城那会我头晕就是三娘让她家长工扶我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知晓实情的赵四娘反倒不敢让她往梨花面前凑了。
她找理由,“娘,你辈分高,三娘怕是不好意思接你的水,这事还是交给我吧。”
赵四娘抱着竹席出去,很快空手折回到梨花跟前,“三娘,竹筒给我,我给你装水。”
刚和赵广安说上话的梨花下意识摸向腰间,手刚碰到竹筒,赵广安就一把抢了去,“没水了?阿耶给你装。”
梨花看向赵四娘,后者略显局促,手指着背后,尴尬道,“那我…我忙其他了啊,三娘你有啥事叫我。”
梨花知道她有意讨好自己,善意的笑了笑,注意到她草鞋磨得毛毛糙糙的,温声道,“族里牛车多,待会你带着孩子去车上坐会儿。”
赵四娘感激一笑。
这话被老方氏听了去,赵铁牛他们刚套好车她就爬上去坐着,甚至还极其嚣张的说,“三娘让我坐的!”
赵家众人眼里,三娘的意思就是老村长的意思,因此没人反驳,可赵铁牛是个例外。
他讽刺老方氏,“三娘让你坐地上吧!”
这辆车要放老太太最宝贝的棺材,怎么可能让外人坐?他哼哼哧哧的把人拽下车,“其他地待着去!”
老方氏没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赵家人,扯着嗓门就要骂人,赵铁牛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威胁她,“不走我揍人了啊。”
三娘心思通透,怎么可能看得上老方氏这种人,赵铁牛问隔着两头牛的刘二,“三娘同意四娘婆婆坐车了?”
“怎么可能。”刘二喝了半碗鸡汤就出来套车了,他屈着膝,背朝着两人,“三娘只让赶路累了的赵家姑娘坐车。”
老方氏暴跳如雷,“你胡说。”
“不信你问三娘子去。”
老方氏的脚底磨起了水泡,双腿又酸又软,加上一路没吃东西,饥肠辘辘的,根本不想再走,便打发明四进去问梨花。
明四也想坐车,阔步进了庙里,然而很快就灰头灰脸的出来,“娘,四叔说牛车是赵家的,只允许赵家人坐车。”
老方氏看看整装待发的众人,再看空旷无际的山野,脑子一晃,晕了过去。
“娘。”明四大惊失色,“救命啊。”
这当口,摆明故意装晕吓唬人的,赵铁牛不上当,“都这么忙了还想着添乱,看谁搭理你。”
原本要上前帮忙的汉子们纷纷驻足,看明四的眼光变得嫌弃起来。
不趁夜间多赶路,白天一热哪儿也去不了,这点道理明家人都看不透?
赵二壮他们抬着棺材过来,见明四像个愣头小子杵在那,不满的嚷嚷,“走开。”
明四慌张的往边上挪,“我娘晕倒了。”
赵二壮憋了两天的火没撒呢,反问道,“关我啥事?我是大夫不成?”
明四被他吓得一哆,赶紧半扶半拖着老方氏去找赵四娘,赵家汉子冷漠,赵四娘不能不管自个儿婆婆吧。
梨花坐在角落啃鸡腿,看他眼神乱瞟,放下鸡腿,和赵广安说,“明家人心术不正,不能跟他们走太近。”
赵广安一手端碗一手摇扇,看她腮帮不动了,把碗伸到她嘴边,“先喝鸡汤。”
想到梨花动魄惊心的在盐铺待了一宿,他后怕得不行,哪有心思管什么明家人,“明家人要跟就跟着,咱不理会就是了。”
族里就几棺材粮食,不可能分出去的,比起明家人,赵广安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咋知道你大伯会提议选新族长?”
在他眼里,谁做族长都行,可背着四叔商量这事不够磊落,即使梨花不提前知会他也会阻扰此事。
只是他出面的话,大兄肯定会抡起棍子揍他,换成赵铁牛就不同了,赵铁牛是堂亲,又有四叔撑腰,大兄不敢拿他怎么样。
梨花喝了口鸡汤,低低道,“大伯是生意人,做事讲究利益,咱家送了这么多粮食出去,他肯定得捞点好处回来。”
“当族长算什么好处?”赵广安道,“给我我都不要。”
梨花看他。
离家已有几日,他的胡子渐长,脸也不甚干净,不过眼神明亮,精神抖擞。
她咬一口鸡肉,漫声道,“我觉得当族长挺好的呀。”
“好什么呀。”赵广安满脸不认同,“看你四爷爷累成什么样子了?”
反正他是坚决不做族长的。
梨花望向挪了地的老村长,赵大壮说了那番话后,老吴氏就守在竹席旁抹眼泪,估计也是对族人寒心了。
梨花道,“阿耶,日后碰到事你可得躲在后头,你看村长爷,累倒了无人记挂他,还差点把他丢下。”
“可不是吗?”赵广安道,“所以这族长谁爱当谁当去,我是坚决不当的,你铁牛叔要是让你劝我,你直接拒了他。”
赵广安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当族长,梨花应下,啃完一只鸡腿,问他还有没有鸡肉。
这么热的天,家里死掉的鸡不吃就坏了,给她的话,她能找机会放棺材里保存起来。
赵广安以为她没吃饱,放下碗,去老太太那边拎了只全鸡过来。
鸡架在火上烤熟的,外皮黑得跟炭差不多,他献殷勤的递给梨花,“知道你爱吃,专门给你留的。”
以前父女俩就经常抓鸡去野外烤,尤爱那种焦糊的味道,梨花没接,“还有吗?”
赵广安瞄了眼门口,神秘兮兮道,“有是有,就是你大伯不让咱吃。”
自家吃了两只,分了一只给族里,剩下的被赵广昌收起来了,他不敢拿。
梨花知道他怕赵广昌,“在哪儿,我去拿。”
“你阿奶身后的箩筐里。”看梨花起身,他挡住她,“你大伯母盯着,别过去。”
梨花歪头,“我瞧瞧。”
元氏坐在箩筐后,炯炯有神的盯着这边。
梨花心思微动,“箩筐里有多少只鸡?”
“九只。”
梨花若有所思的抹嘴,然后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去。
元氏看她走近,抬手按在箩筐盖上,一脸警惕。
梨花扯了下嘴角,转身挨着老太太坐下,“阿奶,咱家的鸡都死了吗?”
鸡在铺子就死了,还是她让尽快整理出来吃了,竟忘了?老太太纳闷,胳膊往后抵了下箩筐,“是啊,都在筐里了。”
梨花扭头揭盖子,元氏冷喝,“干什么?”
梨花装出被唬了一跳的模样,委屈的瘪瘪嘴,“我看看。”
好奇是小孩子的天性,老太太回眸呵斥元氏,“三娘还看不得了?”
元氏悻悻然,“不,不是。”
嘴上如此说,按在盖子上的手却没动,梨花如狗仗人势般,霸道的抬起盖子,在元氏渐渐收紧的表情中惊叫道,“鸡少了。”
以元氏的性子,赵广安留了只鸡,她也会想方设法拿只鸡给赵文茵姐弟,所以梨花故意过来找茬的, “阿奶,少了一只鸡。”
元氏面色一慌,“怎…怎么可能?”
文茵和漾哥儿只吃了鸡腿,鸡身并没动,出口的瞬间惊觉说漏了嘴,想收回已来不及了,但听梨花咄咄逼人道,“怎么不可能?莫不是大伯母知道些什么?”
梨花低头,虚起眼睛往筐里瞅去,元氏自知瞒不住,吞吞吐吐的说,“夜里漾哥儿喊饿,大郎怕他哭闹吵刀其他人就拧了块鸡腿给他。”
老太太脸黑,“他喊饿就吃鸡腿,我喊饿咋就没人理呢?”
她掀开盖子,只见筐里乌漆麻黑的,别说鸡腿,有多少只鸡都看不清楚。
元氏也发现了这点,不可思议的望着梨花,“你诈我?”
“瞧大伯母说的什么话…”梨花脸不红心不跳的伸手往筐里扒拉,几下后,捞起一只圆滚滚且少了两只鸡腿的黑鸡,“四郎吃了一只鸡腿,还有一只呢?”
元氏低头不言,老太太怒火中烧,“好你个元氏,竟敢骗我,另一只鸡腿给谁了?”
不用说,定是赵文茵吃了,在老太太发作后,梨花难得没有火上浇油,而是将鸡放回去,重新盖上盖子,“阿奶,大伯做事不公正,这些鸡不能给他保管。”
“嗯。”
老太太昨天就不满意赵广昌的做法,要不是顾及他马上要做族长,她昨天就翻脸了,族里既说暂时不选族长,她又何必给他脸。
于是道,“筐给你阿耶拖过去让他看着,这样就不怕有人偷吃了。”
元氏挨了骂,眼眶通红,一听这话,不满至极,给老三不就全进老三肚子里了?
不知道怎么办时,外面传来赵广昌的声音,她心下欢喜,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娘,要不问问大郎?”
“我做不了主是不是?”老太太火气更甚,“梨花,拖走。”
“好呐。”梨花喜滋滋的喊赵广安,“阿耶,搬到咱坐的车上去。”
赵广安也不磨叽,烤鸡和扇子往腋下一夹,过来拎着箩筐就走,梨花迅速跟上,“阿奶,我先去车上了啊。”
“去吧,我缝完这几针也来了。”
行李有晚辈收拾,轮不到老太太动手,她缝完最后几针就收了针线,出门时,见老吴氏还在哭,蹙眉道,“老四没死呢,哭什么哭。”
“关你什么事!”老吴氏哭得嗓子都哑了,可气势足得很,颇有要跟人吵架的架势。
老太太莫名其妙,“得,你继续,我先走了。”
外头,赵广昌正面对赵大壮狂风骤雨般的质问,“我爹还没死,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族里重新选族长?”
赵广昌没弄清楚眼前的事,把挖来的草药喂给牛吃,耐心解释道,“四叔病着,族里没有主心骨,我怕大家乱了心神,这才提议选个人出来代管族里事务。”
代管事务和做族长截然不同,赵大壮愣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赵广昌又道,“你既回来了,族里的事儿就由你安排吧。”
他这招以退为进让赵大壮彻底失了言语。
梨花佯装啃鸡腿瞎路过,提醒赵大壮,“四爷爷没啥大碍,族里这些事应付得来吧。”
赵大壮恍然,干巴巴道,“族里的事还是我爹说了算。”
“可四叔说不了话。”
“有三娘啊,她懂我爹的意思。”经过城里之事,赵大壮十分信任梨花,“三娘,以后就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