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意气少年时(1 / 2)
一片青山在西北,无数秀峰隐云间。
春雨绵绵,将暗淡了一冬的芭蕉叶子洗得碧翠似绢,一叶才舒,一叶又生。平日里勤于练剑的弟子们,此时终于得了闲暇,温上一壶酒,坐在檐下一边品评着近来的得失,一边细细欣赏着芭蕉掩映下的淡淡春色。
不远处一道青色身影矫若游龙,趋退闪避之间,毫无招数可言。雨水顺着长剑飞起,继而落在近旁一柄黄伞之上。雨声叮咚,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盘,煞是清脆好听。
“宗主的剑法又有进益了。”
“听说山脚下已经聚集了各国的青年才俊,就等着咱们开山门了。”
“顾师叔悄悄下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
弟子们随意交谈着,声音随风传入余左池耳中。余左池无奈地笑了笑,思忖着就算功法又有了进益,也依然不是顾师弟的对手吧。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不论谁更强,只要有他和顾离人在,就是巴山之幸。
他挥手一招,地上的黄伞悠然飞了过来。他撑起伞,缓缓在雨中漫步,蒙蒙烟雨之中,忽然勾勒出一个身着玉白羽纱水袖宫装的绝代佳人。他的目光立时变得柔和起来,如同一汪春水。
巴山之上烟雨如画,山脚下却是另一番光景。
此处山道险峻,过往百年,少有人来,倒是可惜了这绝美的风景。然而如今山脚下那个几近荒废的客栈却住满了人,零星的三两家酒肆也被挤得水泄不通,很多人只能站在风雨之中瑟瑟发抖,连口热食都吃不到。
不过纵然如此,也没有人愿意离开。屋檐下无处立脚,不少年轻人直接站在风雨之中,虽然浑身已湿透了,但眼神里却满是期待。
巴山剑场折桂的消息已经天下皆知,各门各派的青年俊杰争先恐后地投帖拜师,哪怕不能成为天下剑首顾离人的弟子,也想过来见识一下他的风采。
春雨落到林姿三周围,便如同畏惧他一般,纷纷避开了。任凭雨丝如线,他那一身灰色衣衫却仍然干爽如初。
他意态潇洒,引来不少旁观之人议论。行功避雨也要损耗元气,一时半刻尚可,时间一长任谁也吃不消。再加上眼下风雨交加,缺吃少喝不说,连个站立的地方都没有,这种情况下显露此等功夫,未免有些招摇了吧!
林姿三定定地站着,无奈地看着来来往往之人,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按理说应该人烟稀少才是,今天可好,似乎全天下的人都来这里凑热闹了。看来一直傻站着不行,得赶紧找个位置去。
他相貌出众,是白猿剑的传人。这个十三岁便参悟《灵猿剑经》的天才,因年纪最小,在师门备受呵护,衣食住行皆有专人照料,何曾受过此等苦楚?
林姿三看着那独自占了靠窗的一张桌子,正自斟自饮的肥胖女子,心头怒意如同热油燃了火星,迅速烧了起来。
这肥胖女子穿得极为花俏,硕大的身子裹着一件深黄色小褂,下面是大红色长裙。这花枝招展的打扮十分艳俗,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斜靠在桌边的那柄剑也与她的衣着风格保持一致,剑鞘竟然用松石和白银镶拼而成,剑柄上则用白玉镶嵌着各类贝片,看上去无比繁复、华丽,竟不像是战斗用的剑器,反倒像挂在壁上只做观赏的艺术品。
而她本人亦没有半分剑师应有的风范,甚至压根儿不像一个女人。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吃相十分难看,随手带起的汤汁洒得到处都是,让人觉得不堪入目,邋遢至极。
见她直接用手撕开一只汤鸡,吃得津津有味,双手满是油腻却浑然不觉,林姿三连连摇头,顿时心生嫌恶。
一个身穿黑色锦衣的少年比林姿三晚到片刻,此时雨水已经将他浑身打湿,他脸色铁青,嘴唇都冻得发白了,显然并不好受。他环顾四周,清秀的容颜露出一丝怒意。
少年意气最是忍受不了不平之事,见其他桌子都是三五人围坐在一起,只有那肥胖女子独自占了一张桌子,他心头火起,冷笑着走向她,大声质问道:“你也是来巴山拜师的么?”
肥胖女子抬起头,咧嘴一笑,反问道:“怎么,小白脸,想找事儿?”
少年面寒如水,那么多人在外面淋雨,这人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地霸着一张桌子?他没好气地回应道:“既然大家同来巴山拜师,也该互相体谅,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外面雨那么大,麻烦你给旁人让个位置。”
他嘴上说得客气,心里却不以为然:这女子相貌丑陋,行为粗俗,即便天赋再高,也定然入不了巴山剑场的门墙。
“你们自己不早点儿来,怨谁?姑奶奶花钱包了这张桌子,就该我占着。你们想坐,那就求我啊!姑奶奶一发慈悲,说不定会答应你们。”肥胖女子讥笑道,“看你的面相、步伐,还有透露出来的气息,应该是魏人吧?”
不等那少年应答,她又继续说道:“魏人不设法投入云水宫门下,却来到我秦国巴山,难道你也觉得魏国宗门根本比不上我大秦吗?啊哈哈哈……”
她狂妄地大笑起来,满脸横肉不停地颤抖着,这些讥讽之语不仅让锦衣少年感到面上无光,在座他国的青年才俊也觉得受到了侮辱,皆有些不豫。
“请。”锦衣少年缓缓提剑,肃然说道。
用剑说话,是江湖儿女处理问题的最佳方式。他此行是来拜师学艺的,根本不想和这肥胖女子多说废话。现在出剑,只是想教训一下这狂妄的女子,同时也让周围之人看看自己的实力。
他的剑不长,剑鞘上遍布细密的黑色鳞纹。之前一直被长袖遮着,此时周遭之人方才一睹它的真颜。刹那间,唏嘘、赞叹声不绝于耳。
“玄蛇剑,竟然是玄蛇剑!”
据说玄蛇剑在注入真元之后游弋不定,犹如蛇行,且剑尖上缭绕着耀眼的电芒,挥舞起来滋滋作响,如同吞吐着蛇信,让人望而生畏。剑路亦大异于寻常的剑器,往往能在出其不意之间打败敌手。虽然不如剑器榜上那些名剑,但也算得上是难得的好剑了。
“我道是谁,原来是应观的弟子!”肥胖女子并没有感到震惊,而是面露不屑,握着手中那根未啃干净的鸡腿骨站了起来。
她身躯庞大,如同一座小山,这样一动,众人竟觉得地面微微震颤起来,纷纷退避开来。
她仰视着锦衣少年,不屑地说道:“不过学了点儿《玄蛇剑经》上的皮毛罢了,就想在这里显摆!哼,和我过招,你也配?!”
她语气十分嚣张,根本没有将锦衣少年放在眼中。
锦衣少年脸涨得通红,再也忍耐不住,只听“铮”的一声,玄蛇剑已然出鞘。
一道剑光如乌蛇出洞,然而刚刚亮起,便蓦然暗淡了。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传来,那少年已倒飞出去,撞碎一面铺门,狠狠跌落在外面泥泞的雨地里。
这番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众人根本没有看清楚,一个个瞠目结舌,心下骇然不已。
肥胖女子懒散地倚靠在桌边,一手叉腰,而她手中的鸡骨折了一半,另一半竟在那少年胸口插着。
雨线从垮掉的半边铺门中缭乱地飞进来,无论是这酒铺里的食客,还是和林姿三一样站立在外的人都震惊无语。
“余沱!你就是关中余沱!”
看着那女子一拳打飞了玄蛇剑的主人,终于有人认出她的身份,惊呼出声。
“余沱竟然是女子?”
雨中的林姿三久久不敢相信,但是回味起方才那猛烈如重锤般的剑意,这人和名也就慢慢地能对上了。
传闻关中剑师余沱天生神力,八岁能用玄铁重剑,十三岁便学会了诸多名师的所有剑招,到了十七岁时,家中特意为她铸了一柄重虹剑,而她也颇有悟性,自创了一门剑法。自此之后,她如鱼得水,一身神力得以发挥,剑剑如重锤,有拔山填海之气势,力量在同阶修行者之中无可匹敌,而且剑意流转自如。
如此力大无穷的人物,大家都认为该是个男子,形象同这肥胖、油腻、蛮横的女子更是扯不上半分关系。然而这女子一出手便如此不凡,招式并无半分花巧,打法刚猛,威力巨大,除了关中余沱,哪里还能做第二人想?而那柄花里胡哨的剑,难道便是重量惊人的重虹剑?
林姿三震惊不已之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这女子斜靠在桌边的那柄剑上。
“就算你天生神力,出手也不必这么重啊!”一道微讽的声音响起,“分出胜负便可,为何一定要羞辱他人?倒不如光明正大地比上一剑,也显得光明磊落。没想到你生得虎背熊腰,心胸却如此狭小!哦,我倒是忘了,你不过是个小肚鸡肠的女人罢了。”
“嗯?”
余沱眼中杀机顿现,她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酒铺之中坐着一个身着黄衫的少年。他剑眉星目,衣着华丽,身上的配饰十分精致,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一时之间,酒铺之中鸦雀无声。余沱和黄衫少年互相对视着,气氛陡然变得十分凝重。二人一俊一丑,形成强烈的反差,众人心中皆隐隐有些不安,看来这上山拜师之路,注定不会太平。
余沱出身于关中世家,又天赋异禀,自然不会将寻常人物放在眼中。方才不动一剑,便打发了那黑色锦衣少年。此时就算这黄衫少年出身不凡,也很难入她法眼。她看着这少年,冷笑道:“要我出剑亦可,只是要看你配不配。”
“不知薛静夜这个名字,是否有分量呢?”黄衫少年剑眉微挑,淡淡的笑容中透露出掩饰不住的自信。
此话一出,四周一片哗然。
林姿三愣住了,面色大变。他心神一松,周围的雨线纷纷落在身上,衣衫很快就被打湿了。
先前他心高气傲,觉得自己在这些年轻人之中,也算是不世出的天才。然而见识过余沱的本事之后,他自愧弗如,终于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现在又听到薛静夜的大名,才意识到这场拜师之争,注定是高手与高手之间的对决。
雨声淅沥,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那个被余沱用鸡腿骨扎伤的黑色锦衣少年已经被人扶走。
听到“薛静夜”这个名字,众人仿佛得了靠山似的,再也无惧余沱狂妄的目光,都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几年前,楚王宫炼剑名师姬天雪炼出一柄极品好剑,名为“雪蒲”。此剑只有一尺来长,通体雪白,挑不出半分瑕疵。然而它短短的剑身上却布满无数细密的符文,无需催动真元,它们即会自行发亮,看上去就像无数蒲公英的种子在漫天飞舞。独特的材质和符文,不仅使雪蒲剑成为盛载剑师念力的容器,还能作为飞剑使用,而且剑本身也蕴含着独特的力量。最值得称赞的,是那无处不在的剑气,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如若用于两军对垒,则可轻易放倒一圈儿士兵,称得上是战无不胜了。
楚王将之放在王宫最高的一座宫殿——邻星楼之中,令楚地各宗天才凭本事争夺此剑。其中设有十三道关卡,每一道都难于上青天,尤其是最后那道“乱流星”,以独特的宝石感应星光变化而推动其中的剑阵,剑招千变万化,无迹可寻。一入局中,面对的便是生死考验。即便有人能够一一破关,恐怕也要半年之久。
然而薛静夜只用了三天时间便连破十三关,摘得了雪蒲剑。从此,他的威名便在江湖之中广为流传。
“既然是雪蒲剑的主人,倒值得我动手。”
余沱微眯着眼睛看着薛静夜,眸中寒光逼射出来,有如闪电,让人不寒而栗。她慢条斯理地扯出一方锦帕擦了擦手,待油腻擦拭干净,方才伸手抓起斜靠在桌边的重虹剑。
“嘭”,木桌陡然发出一阵裂响,接着“哗啦”一声,变为一堆碎木。木屑在酒铺之中飘飞,又纷纷无力地落下。
宝剑在手,余沱的气息骤然一凝,如同一座巍巍重山立于此间。无言的威势压在周遭之人身上,他们只觉得胸口发闷,呼吸不畅。一时之间,四周一片寂静,大家都在静静等待着这两大高手之间的对决。
林姿三无奈一笑,若是一开始便感受到余沱提剑在手的无上气势,自己恐怕根本不会因为她独占了一张桌子而感到不平。厉害的人总能享有一些特权,像余沱和薛静夜这样的天才人物,即便是将整个酒铺都包下来,也可以理解。
店家听到声响后,一脸惊恐地站在旁边。之前已经被这女子毁了一扇门和一张桌子,如果任由他们打斗,估计损失会更大。还没等他开口相劝,余沱便冷冷说道:“今天的所有损失,全部算我的。”
店家在巴山脚下开了好几年酒铺,这里人烟稀少,一年到头没什么顾客光顾,不过靠着给巴山剑场送些酒,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罢了。他早就听说关中富庶,没想到这女子出手竟如此大方,听了她的话,立马将心收到了肚子里。
“要打就打,废什么话?”一个冷漠的声音飘了过来。
众人循声一望,只见角落里坐着一名面容秀美的青衫少年,右手袖口处绣着一朵新开的荷花。
先前他只是安静地吃着东西,连同桌的人都并未注意他,直到此时出声,众人才发觉他与众不同。
他静静坐在那里,丝毫不在意周围注视他的目光。他容貌出众,气质如华,浑身散发着一股高傲、清冷的气息,如同一把锋利的宝剑,兀自闪耀着灼灼光辉。他的眼眸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似乎隐藏着无尽的秘密。而眉宇之间那股睥睨一切、无视万物的傲气,竟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就连薛静夜都微微一怔,感觉此人不同凡响。
“你是谁?在我面前,也敢如此放肆?!”余沱厉声问道。
“我是长陵叶新荷。”青衫少年淡然一笑,桀骜不驯地说道,“你们如何打斗,我可不管,我只想好好吃顿饭,这份好兴致却被打断了。若不是看在你也是秦人的分儿上,我早就出手教训你了,又岂会容你在此地放肆?不过,现在我不打算放任不管了,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败在薛静夜手上,丢了秦人的脸面。左右这顿饭也吃不成了,不如一并打发你俩回去算了。”
“什么?!”
酒铺内外一片哗然。
叶新荷虽然人才出众,但是却无人听说过他的名字,这无名之辈竟然想同时挑战雪蒲剑主人薛静夜和关中天才余沱?!
“狂妄!”
余沱自成名以来从未见过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夸口之人。她看着叶新荷那张淡定的脸,左手五指轻点着地面,酒铺里的石板地立马传来轻微的“咔咔”声。
薛静夜微微蹙眉,并不认为叶新荷是那种哗众取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过往听过他和余沱大名的人,避之都唯恐不及,这叶新荷却面色如常,毫无畏惧,想必有几分真本事。
既然这人已经加入了战圈,便无须多想,让手中之剑来说话就可以了。他转头看向余沱,淡淡地问道:“你先还是我先?”
对方虽然说过让他和余沱一起出手,但如他那般骄傲之人,根本不屑于和他人一起去对付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
听到薛静夜问话,余沱依旧眯着眼睛。
“轰”的一声闷响,她脚下的石板尽数炸裂。
那些碎砾如同轻飘的飞絮一般往上浮起,然后随着一道狂暴沉重的剑意一齐砸向她正对着的叶新荷。
一阵地动山摇,酒铺几乎要被这沛然莫御的大力给生生摧毁,发出了难听的“咯吱”“咔嚓”声。磅礴的气息还在不停地往外扩张,那些已经缩在酒铺一角的店家和伙计已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仿佛魂魄都散了一大半,心里暗自忖度:你们比试就比试,可千万别拆房子啊!
面对余沱的这一剑,叶新荷面上的从容之色并未有分毫改变。
一道清丽的剑光亮起,就如同夏日被暴雨所击,树梢上掉落的一片嫩叶在午后的光晕中划出的葱翠痕迹。
这道剑光亮起的刹那,原本一脸暴戾的余沱脸色骤然苍白,眉心微微鼓起,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原本凝聚如重锤般的剑意顷刻间变成了一盘散沙,再也不能向对手发动攻击。
原来她的剑招已经被叶新荷破了。
叶新荷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如同战场上高扬的战旗被流风吹动。他身后的酒铺木板墙壁上噼啪作响,好似外面被雨水敲打的芭蕉叶。
然而他神容不改,那把只出手一次便伤了余沱的剑已隐于袖间。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看清他的剑,更没有看清他的剑招。他们根本不知道那道剑光到底是如何击败被称为“天才”的余沱的。
静默过后,一片惊呼声才响起。
“输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来日方长,只要你勤加练习,将来未必没有打赢我的机会。倘若经此一败,你便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不仅辜负了一心培养你的师长宗门,更不配当我的对手。这里是我大秦地界,列国众人皆在此地,切莫作小儿女姿态,丢了我秦人脸面。”
叶新荷那轻淡的话语似有千钧之力,胜而不骄,大义凛然,隐隐含着深切的家国情怀,直直地撞击在大家心头,令众人斗志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