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卑劣枪手(下)(1 / 2)
昨夜风吹雨打一整晚,将原本就不怎么强壮的樱桃树糟蹋得够呛,树旁边的水池子里漂着零七八碎的残叶。
天还没亮,不到凌晨五点,陆斯回就回到了家中。一进院儿看见此番此景,就搬来了梯子支在了樱桃树下,他还记挂着要为林漫熬樱桃酱。
他站在梯子上,一手拿着竹编筐,看着一串串滴着水的红樱桃,听见了林漫走来的声响,回头问道:“怎么起这么早,要晨跑吗?”
空气潮湿,天雾蒙蒙的,林漫抱紧自己的胳膊,站在离樱桃树一定的距离,仰头望着他。
一夜未眠,她问着陆斯回问题的声音有些干裂,“你知道《隐楼》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吗?”
陆斯回背着身摘樱桃的手稍停顿了一下,他的喉结翻滚吞咽,手上的动作又很快恢复流畅,没有回话。
“讲了一个替身的故事。”林漫向前走了几步,绿草掠过她的脚踝,上面遗留的雨滴沾湿她的脚腕,“自古贵族便有豢养替身的习气,为的是当权谋斗争危急到自身性命时,这些替身能使其脱于困境。”
少许树枝已被打折,内里浅棕色的枝芯裸露在外,垂挂着的幽绿树叶覆着水光。陆斯回的手在枝叶之间往来穿梭,手腕处翻卷而起的衬衫上出现了道道湿痕。
“凡替身者一生都在为他人而活,皆无姓名,替苦、替离、替爱、替死,就算死去时已血流肉绽也要被再次毁尸灭迹。”林漫盯着他的背影,他将摘下的樱桃扔于竹编筐内,樱桃落在竹编上发出噗通的闷响,又贴着竹编弧度来回滚转。
她继续缓缓地道:“可《隐楼》不同。《隐楼》里的主人公对日复一日的机谋权术、明枪暗箭深感厌倦腻烦。他听闻有隐楼于世,藏于深山幽谷,其内有穷困疾苦之人,也有达官显宦,皆在贩卖交换自己的人生。”
“所有人在隐楼里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人的替身,好像这样才是真正选择了自己的人生。”
树根处的黑润泥土舔着遭遇了利雨袭击的熟樱桃,部分已经发褐糜烂,露核的半颗果肉在流着鲜红的汁水,她更向前踏了几步。
“只是在成功交换人生之前,要经历关关考验,付出巨大代价,认清自己是否敢于割舍,毁容再易容,这一切都让许多人半途而废。”
“但主人公还是坚持那么做下去。”林漫走至水池旁,凝视着他的侧脸,“故事的最后停留在他真的完全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停留在他成为了替身的第一天。”
竹编筐快要被装满,陆斯回仍然面无表情地、机械地重复着掰折樱桃枝的动作。
“我不知道他成为所谓的替身后,是从此潇洒畅意而活,还是发觉自己依旧身处洪流之中。”林漫初看这个故事时,被主人公执着挣脱命运束缚的念想所触动,可如今她不懂该怎么理解了。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小,“斯恛。”比起她刚才发出的每个字音,她所说出的最后两字虽微不可闻,但其中多含有了一种确认的音调。陆斯回听得出来,她所问的,是过去那个握着笔的斯恛。
他拽着最后一串樱桃的力度增大,枝叶动摇,雨水乱坠,薅扯下来的樱桃损伤,糖浆迸出溅在他的手上,手掌温度又将其变得黏腻。
陆斯回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后,才从梯子上下来,与她视线相撞,她的眼眸中是他曾预见到过的失望。
“你知道结局吗,斯恛。”她又问了他一遍。
陆斯回将盛满樱桃的竹编筐放在了水池折角处,他拧开水龙头,弯下腰将手上的糖分洗去。
“我不知道。”他的回答掺在流水声中,并未有意欺瞒她,而是与她相同,他不知结局该何去何从。
林漫从没觉得过夏天的早晨会这么冰凉,从脚心凉到头颅,寒意不留分寸地布满她手指的每一个末梢。
“连你也不知道”她青白的嘴唇扯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我却相信了这么久。”
她相信他的那个人物真的冲破了桎梏,这给予了她精神动力,她舍弃掉她原本安稳的生活,她勇敢了一些追寻自己心中所想,而此刻好像一切又被推翻。
不仅如此,更甚的是,林漫心里因斯恛这个人而建立的青山高楼,灯塔明月在昨晚瓦解、崩塌、粉碎。身处新闻行业,没人比他们更在乎手中的笔。
陆斯回的瞳孔颤动,微握的手指还在滴着冰水珠,目光不愿落在她直视他灵魂的眼睛里。他看见了她的膝盖处的擦伤,低声说了句,“我去拿药。”
“为什么要那么做啊?”她执拗地问着他。
为什么要回避,为什么要抹去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做枪手,为什么要以枪手这样残忍的方式摧毁那个笔直心正的你?
陆斯回的神情变得淡漠阴郁,他越过了林漫朝家的方向走。
她不要再一带而过,她要他撕裂假面。
“轻鹤今日问我为什么要做新闻撰稿人。”她骤然说道。
陆斯回一时不解,脚步停了下来。“我想了很久,却没有确切而肯定的答案。”
林漫站在陆斯回身后,语气没有一丝起伏像在背诵课文。
“但想或许是因为:
总要有星光照耀黑空。”
她的声音夹杂着凉风传了过去,陆斯回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脊背霎时间变得僵硬,向前走的脚步像是卡了壳。
“总要有路灯点亮长夜。”林漫的声音提高了些,跟在他背后,踩在他留下的看不见的脚印上。
她字字不差地背着他曾在216年7月6日凌晨写下的语句。
“没有光,我们便点燃自己,没有声,我们便站出呐喊。”
林漫的音量变得更大、更亮,犹如要让全世界听到。
凌晨五点的城市被黑与白交织的柔光笼遮。她倏然认为,陆斯回的背影是在绝望地宣告,就算全世界都听见了,他也不会听到。
“总要有人去做,
总要有人去做。
那为什么不是我们?”
话音刚落,陆斯回却猛地停下来脚步,在林漫差点要撞在他脊背上时,他转身迅速伸手握住了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陆斯回冰冷地道。他的眼神、表情、声音以及相隔她的那十几厘米的距离都冷漠到让人打颤。
他没再看林漫一眼,说完就回身继续往前走。
林漫不在乎他们前几日温暖亲近的关系在刚刚短短的几分钟内跌到了冰点,她快步走上前,并肩走在他的右侧。
“轻鹤今日问我为什么要做新闻撰稿人。”林漫左倾着身体望着他的漠然,语调急促地接着背下去。
背下去他获得最佳新闻撰稿人时,未来得及说的后半段话。
“我们的笔要为不能说话的人发声。”
她的焦灼让脱口的话有些打绕不清,而那些背出的一个个词语,他曾下过的一行行文字像是无形的钩索,抛向他,企图拉住他。“我们的笔要给不敢说话的人勇气。”
陆斯回不想再听下去,目不斜视,加快了步伐,躲闪向他抛来的一条条钩索。
“我们的笔要去揭开层层丑陋面具。”
林漫努力跟着他的脚步,眼眶泛红,开始喘息。陆斯回拳头握紧,走的速度更快,身旁风声呼啸,可钩索的铁链还是随着林漫的一句句话,狠狠打在了他皮肤上。
就在他要甩开距离的那一刻,林漫却伸出手去用力拽住了他的胳膊,死死地拉住了他。
乍然停速,两人砰地撞击在一起,隔着一层薄汗的皮肤冰凉,被包裹着的骨骼相撞,发出沉闷响声。
林漫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走到他面前想要与他对视,大口呼吸着,心脏咚咚咚地快要跳了出来。
“我们的笔要把不透明的黑箱砸破。
我们的笔是为了有更多的笔存在!”
她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握着他,甚至在他胳膊上留下了红痕也不肯松手。
“因为我们相信,野火总能燎原。”
终于,她的声音难以掩盖地开始颤抖。
天际转瞬间发白,启明星逐渐隐落,静谧的世界马上就要喧嚣。可在这之前,陆斯回,拜托你听到那个过去的自己好不好?
“你说完了吗?”陆斯回挣开林漫的手,眼神锋锐无情。林漫哽咽却强撑着,她心如刀割,口无遮拦,“人言为信,你怎么能背弃你的新闻理想?”
“你怎么能丢弃你的所言所思?”
“你为什么要隐藏才能,为什么不做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