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 悲观的救火员(1 / 1)
六月二十八,辽东战场。
远征选锋军主帅杨义臣率军撤至辽东大本营,与留守大本营的左武卫大将军李景会合。
李景奉旨下令,东征结束,远征军全部撤过辽水,返回国内。
同日,右候卫将军屈突通乘传车抵达涿郡首府蓟城,拜会涿郡留守段达,打探东都方面的最新消息。
段达掌握的还是六月二十前后的消息,其中大部分消息来自崔弘升和陈棱,小部分消息来自东都。综合各种消息来看,东都局势非常恶劣,首当其冲的是大运河中断了,这直接导致二次东征半途而废其次就是齐王抢在各路援军的前面进入了黎阳战场,而齐王不论是否进京,只要黎阳控制在他的手上,大运河短期内恐怕都难以畅通再次就是杨玄感包围了东都,提前撤至河阳的行省暂时代理国事,维持中央日常运转,然而因为两京并存的特殊政治环境,行省指挥不了西京,西京即便做出了支援东都的决策,但何时支援,出动多少军队支援,是不是不惜代价支援,均无法确定。
屈突通听完段达的讲述后,心情异常沉重,久久不语。
屈突通的祖上是辽东奚族人,依附鲜卑慕容氏而进入中土,汉化后以屈突为姓。屈突氏虽不能与八姓勋贵相比,但亦是累世簪缨,虏姓世家。屈突通少时从军,常年宿卫禁中,深得先帝的信任,而其“发迹”却是从圣主登基开始,因为在激烈的皇统大战中义无反顾的支持圣主,就此赢得了圣主的信任,在卫府中“青云直上”,直接出任正四品的备身郎将,领禁卫军,侍卫于皇帝左右。第一次东征期间,他出任左候卫将军,二次东征期间,出任右候卫将军,虽不领禁军宿卫,但依旧被圣主放在身边,可见对其之倚重。关键时刻,屈突通果然派上了用场,圣主在获悉东都兵变后,第一时间派屈突通回京平叛,不难看出对他的绝对信任。
然而,使命越大,责任也就越大,面对这场随时都会失控的风暴,屈突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场风暴看上去是军事政变,实际上它是一场政治风暴,要用政治手段去解决,而军事手段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无论兵力多寡,都决定不了这场风暴的走向。屈突通知道自己的“短板”,他的虏姓身份,二等贵族的地位,还有他的上位都是靠皇帝的赏识,由此导致他功勋不显、威望不足、权势有限,虽然一定程度上他也能代表皇帝的意志,狐假虎威一下,但在那些中枢大权贵、那些卫府大佬面前,他就底气不足,原形毕露了。所以此去东都平叛,以屈突通的能力,最多也就起个“救急”作用,指望他解决问题,那是绝无可能。好在圣主也就是让他去救急,先行“探探路”,真正派去解决问题的还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只是这场风暴太大,大得让屈突通连“救急”的信心都没有。
段达看到屈突通愁眉苦脸的样子,深表同情。他和屈突通的私人关系非常好,情同手足。两人自小就熟悉,虽然一个出自西北世家,一个出自虏姓世家,但其他诸如年纪、家世、地位甚至连人生经历都基本一致。两人都在长安长大,进入仕途后起点都很高,都在禁中宿卫,都被先帝所喜欢,都随着圣主登基后开始步入人生辉煌。当屈突通以备身郎将侍卫皇帝左右时,段达则以左翊卫将军领禁卫军,两人始终扈从于皇帝身边,形影不离,西征期间如此,第一次东征期间亦是如此,直到二次东征期间段达出任涿郡留守,负责为远征军中转粮草辎重,两人才短暂分开。
“从目前已知局势来分析,越王若想守住东都,关键还在于西京是否及时支援,如果西京大军未能及时支援,以致东都失陷,局势失控,那问题就严重了。”段达率先打破沉默,有心帮助屈突通分析和推演一下当前形势,给其进京增加一点信心,“不过某一直有个疑问,杨玄感为何举兵之后没有在皇统上做出选择?是他与齐王达成了某种默契,还是与西京方面达成了约定?难道他想‘货,卖两家?如果他想‘货,卖两家,那他是卖给齐王,还是卖个西京?抑或,他的本意是想在兵变期间把三方拉到一起,共谋其利?”
屈突通微微颔首,同意段达的分析,两人对未来形势的看法都极不乐观。
他和段达都是官宦子弟,步入仕途开始就宿卫禁中,并想方设法赢得了先帝的赏识和信任,所以两人虽然一直都在禁卫军任职,都在卫府出任统帅,但因为常居禁中,深谙博弈之道,早已成为资深政客,而他们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权势,也正是得益于他们有高超的政治手腕。与他们同时期宿卫禁中和侍卫皇帝的官宦子弟多达数千,大豪门大权贵的世子也济济一堂,段达和屈突通在其中只能算是普通一员,但最终不依靠战功就能脱颖而出,并走到今天这等高位,却只有他们两个普通贵胄,这就是“本事”,不服气不行。他们的“本事”不在军事谋略上,而在政治博弈上,所以他们对当前东都局势的分析都是基于政治层面,而从政治层面来推演这场风暴的发展趋势,的确非常悲观。
“如果杨玄感攻陷东都,东都与西京联手,迎齐王进京……”屈突通不敢想像了,如果形势恶劣到如此地步,大规模的内战肯定要爆发,统一大业极有可能崩溃,那未来就可怕了。
“邑川公,不要寄希望于西京,也不要奢望山东人会雪中送炭,目前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江左人,就是东莱水师,就是荣公(来护儿)和樵公(周法尚)。”段达冲着屈突通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太过悲观,虽然关陇人有可能在这场风暴中联手,但山东人绝不会与他们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相反,山东人肯定要借此良机向关陇人展开反击,不论是关陇人自相残杀,还是关陇人和江左人大打出手,对山东人来说都是乐见其成之事,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山东人会择机与江左人联手,而这两大贵族集团对圣主的鼎力支持,必将改变这场风暴的走向。
屈突通立即从段达这番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襄垣公,你有水师的最新消息?难道荣公和樵公已经放弃了渡海远征,驰援东都了?”
段达摇摇手,“荣公和樵公虽然忠诚于圣主,但与我们不是一路人,更不会与某互通讯息。”
段达的语气有些愤懑。没办法,来护儿和周法尚都是江左人,都是中土名将,都是功勋累累、德高望重的军方大佬,即便在关陇籍的卫府军官中,他们也拥有相当的威望,而屈突通和段达在卫府军官们的眼里是靠“钻营之术”上位的,既无战绩亦无威望,由此可知他们在来护儿和周法尚的眼里是个什么东西了,虽然公开场合下两位大佬还给点面子,但私下里,两位大佬都瞧不起他们,羞于为伍,正好分属不同的政治集团,彼此又有利益冲突,就更谈不上合作了。
屈突通目露失望之色,但段达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给了他更大希望。
“据黄台公(崔弘升)推断,水师应该派出军队紧随齐王之后,火速赶赴东都平叛。”段达把崔弘升几次来信的内容简要说了一下,“某认为,黄台公对水师驰援东都一事应该有相当把握,否则他断然不会写在信中。”
水师驰援东都是大事,开不得玩笑。崔弘升既然把这个消息告之段达,就知道段达肯定会如实转告圣主,所以崔弘升绝无可能无事生非、谎报军情。
“黄台公还是值得信任的。”屈突通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说道,“但同时,这也说明齐王极有可能进京,除非水师抢在齐王前面赶至东都战场,断绝齐王进京之路。”
“黄台公既然担心齐王进京,必然会想方设法予以阻止,而陈棱进入黎阳战场后,恰好能在这件事上与其密切配合。”段达说道,“据陈棱急报,这段时间太行贼非常猖獗,于安阳、滏阳和邯郸一线频繁劫掠,导致北上的陆路运输有断绝之危,为此他不得不放慢南下速度,一边行军一边剿贼。太行贼是否猖獗不重要,重要的是陈棱放慢了南下速度,据此我们可以做出推断,陈棱应该与崔弘升正在联手钳制齐王,拖延齐王进京之步伐。”
屈突通心领神会,连连点头。他现在是光杆一个,要兵没兵,要威望没威望,急匆匆跑到黎阳,直接就与齐王“对上”了,如果崔弘升和陈棱再暗中使些“手段”,屈突通不但救不了急,反而会让局势进一步恶化,所以段达善意提醒他,到了黎阳后千万要沉住气,要先看清局势,再三思而后行,实在不行宁愿做缩头乌龟也不要做出头鸟。屈突通是圣主派来的平叛特使,有条件就狐假虎威一下,没条件就夹着尾巴。当然了,如果水师到了,不论领军的是来护儿还是周法尚,这个出头鸟也就轮不到屈突通做了,自有人在前面冲锋陷阵,而屈突通只要跟在后面就能捡足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