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人间烟火（1 / 2）

王景隆对冯梦龙笑道：“我昨日才到的苏州城，听钱小公子说起冯兄今日在演武场和方老爷有一场论说‘道义’的清议大会，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错过。

不知两位论辩得如何了？我是不是来晚了？”

方鸿没有放弃最后的挣扎，将冯梦龙从王景隆面前一把推开，拱了拱手愤恨道：“知县老爷，虽说这冯梦龙与你曾有旧交，但老朽今日不得不公正地说几句。”

“方老爷但说无妨。”王景隆微微点头。

见他应允，方鸿得意起来：“望老爷明鉴，此人专写一些违背道义的话本子，这两年在里巷间大肆售卖，这样的写书人，岂可让他在苏州城里久住？”

王景隆含笑道：“那依方老爷的意思，本官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将此人驱逐出城，查封他撰写的所有本子！”

围在一旁的儒生们一阵着急，心想这方鸿怕不是昏了头了，竟然敢做知县老爷的主。

王景隆却没有一丝恼怒，依旧和蔼道：“可是，如果按照国朝刑律，冯相公此举并没有半点违律啊？”

方鸿登时拔高了音调，大声道：“此人大大地违背了‘道义’二字，虽然律法奈何不了他，难道老爷就不顾及其他了吗！”

此言一出，在场儒生们纷纷皱眉低头，心中恨不得立马和方鸿撇清关系。

冯梦龙一言不发，望向方鸿的目光里带着不少同情。

这人简直是疯了，先是得罪苏州城名儒们，现在又想把新来的知县踩到脚下，他要是再说下去，恐怕等会支持他的儒生们也要跑得一干二净了。

王景隆原本含笑和睦的神情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肃穆庄严的脸。

他望着方鸿沉默许久，忽然冷冷开口道：“冯相公违背的，究竟是世间的道义，还是方老爷你自以为的道义！”

方鸿愣住了。

他不明白，自己心中的道义，与世间的道义究竟有何不同。

只要看见别人没有符合自己所认为的样子生活做事，难道不就是违背了道义吗？

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方鸿脸上的神情几番变换，有不解，有质疑，有责问，但就是没有了然。

儒生们见情势大为不对，等了一会七嘴八舌地接道：

“回知县老爷的话，自然是世间道义，方老爷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了。”

“正是正是，说起来冯相公不过是在撰写话本子的时候，情节上冒险了些，以后多多注意，想来无甚大错的。”

“说得极是！我们今日来不过是想听听对‘道义’的不同见解，至于话本、章回的撰写人到底如何把握，还是要让他们自己抉择嘛。”

王景隆的脸色稍稍舒缓，望了一眼围在一旁的儒生们，问道：“你们是跟着方老爷来的？”

儒生们吓得连连否认：“知县老爷明察！我等是听说了今日演武场上有一场清议论辩，本着多多学习的态度，才自发地过来的。”

“是啊！我等怎么可能是为方老爷而来的呢！”

“就是就是……”

方鸿被他们这一通反水气得差点跳脚：“你们，你们……”

儒生们见势不好，立即对王景隆等人拱了拱手，甩下一句“告辞”，一溜烟地跑得一干二净。

方鸿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冯梦龙看着他愤怒又气极的神情，知道无论说多少道理，都劝不了他了。

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对万物的理解。

人的观念一旦成型，如果始终把自己放在一个绝对的高位上，从来不去想一些决定是不是对的，当遇到不同观点时，可能就会像方鸿一样，不仅不接受，反而要想尽办法，让不同的声音消失。

这样的固执己见无所谓对错，毕竟人各有选择，但由这份固执带来的后果，却难免让人心寒。

“方老爷，就到此为止吧。”

方鸿闻言猛地抬头，盯着冯梦龙的双眼中射出不甘心的目光。

“你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是享受生活，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何必纠缠于一些其实根本不需要你去规整的小事？”

方鸿冷笑一声：“竖子，你这样的小人，哪里知道我心中大道！”

“大道，应当是教化世人，锄强扶弱，忠君爱国，即使是一介平头百姓，也该胸怀天下，兼容并蓄！

而不是为了一己私心，打压反对者，胡乱造声势，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冯梦龙发出掷地有声的回答，在场众人觉得自己的心胸都在听到这两句话后，变更为开阔。

方鸿震住了，他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书生，没有想到他心中对大道也有一番理解，更没有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他人眼中，竟是如此不堪。

难道我，真的错了？

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也绝不会承认。

“爹，收手吧。”方晟和被两名小厮搀着走到方鸿面前，脸上充满了恳求的神情。

方鸿怔怔地望着他，许久，独自从人群中走出，离开了演武场，连告辞都没有留下一句。

众人看着他颤颤巍巍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在离去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

方晟和见父亲离去，胸中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卸下。

他再也支撑不住疲软的身体，双腿一虚，直直往地面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