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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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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宇峥不知道她住哪家酒店,她哭得精疲力竭,终于睡着了,而眼睫毛还是湿的,带着温润的泪意。他想,自己总不能又把她弄回家去。可是如果把她叫醒,难保她不会再哭。他从来没见过人有这么多的眼泪,没完没了,她哭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却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觉得连自己车上的座椅都要被她的眼泪浸湿了。

他在四环路上兜着圈子,夜深人静,路上的车越来越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或者怎么办,于是就一直朝前开,只有红绿灯还寂寞地闪烁着。车内似乎安静得可以听到她的呼吸,每一次转弯,他总可以听到转向灯“嗒嗒”地轻响,就像有人在那里,嘀嘀嗒嗒地掉着眼泪。

最后他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上,然后下车。

幸好身上还有烟,于是背过身避着风点燃。

这城市已经沉沉睡去,从高架桥上望下去,四周的楼宇唯有稀疏的一星两星灯光。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连哭泣的那个人,都已经睡着了。

他站在护栏前,指间明灭的红星璀璨,仿佛让人奇异地镇定下来。身后有呼啸的车声,隐约似轻雷,却遥远得似另一个世界。

不可触摸,仿佛遥不可及。

凌晨三点多杜晓苏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抱着纸巾盒靠在车窗上,睡得头颈发硬。而车闪着双尾灯,停在空阔的高架桥上。

她有点发怔。车门终于被打开,他带进清冽的深秋寒风,与陌生的烟草气息。

他根本没看她,只问:“你住哪个酒店?”

其实出了机场她就去找那个小小的四合院了,根本就没订酒店,她小声说:“随便送我去一家就行了。”

他终于看了她一眼:“那你的行李呢?”

她木然地摇了摇头,除了随身的小包,她也没带行李来。

没过多久他们就下了辅路,走了一阵子,驶进一片公寓区,最后他把车停下,很简单地说:“下车。”

她抱着纸巾盒跟着他下了车,他在大厅外按了密码,带她进入公寓,直接搭电梯上楼。

房子的大门似乎是指纹锁,扫描很快,两秒钟就听到“嗒”一响,锁头转动,然后门就开了,玄关的灯也自动亮了。走进去看到客厅很宽敞,只是地毯上乱七八糟,扔了一堆杂志。

她觉得精疲力竭,只听他说:“左手第二间是客房,里面有浴室。”

她抱着纸巾盒,像梦游一样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他消失了半分钟,重新出现的时候拿着一堆东西,是新的毛巾和新的t恤:“凑合用一下吧。”

她实在是很困了,道了谢就接过去。

她进了浴室才想起来放下纸巾盒,草草洗了个澡,就躺到床上去。

床很舒服,被褥轻暖,几乎是一秒钟后,她就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很沉,若不是电话铃声,她大约不会被吵醒,她睡得迷迷糊糊,反应过来是电话。神智还不甚清醒,手指已经抓到听筒:“喂……你好……”

电话那头明显怔了一下,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家里,这也不是自己的座机。有几秒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犹豫只是一刹那的事,她当机立断把电话挂掉了。

令人奇怪的是铃声没有再次响起,或者那人没有试着再打来。

她已经彻底地清醒过来,想起昨天的事情,不由得用力甩了一下头,仿佛这样可以令自己清醒一些。但总觉得不好意思,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怔,终于下床去洗漱,然后轻手轻脚出了房间。

雷宇峥站在客厅窗前吸烟。

落地窗本来是朝东,早晨光线明亮,他的整个人似被笼上一圈绒绒的金色光边。听到她出来,他也没动,只是向身边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

他不说话的时候气质冷峻,杜晓苏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点怕他,所以声音小小的:“二哥。”听她这样称呼,他也没动弹,于是她说,“谢谢你,我这就回去了。”

他把烟掐熄了,回过头来,语气有一种难得的温和:“有些地方,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吧。”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他开着车,带着她在迷宫一样的城市中穿行。那些路上十分安静,两侧高大的行道树正在落叶,偶尔风过,无数叶子飞散下来,像一阵金色的疾雨,擦着车窗跌落下去。偶尔把车停下来,他下车,她也就跟着下车。

他在前面走,步子不紧不慢,她跟在后面。这些地方都是非常陌生、毫不起眼的大院,走进去后才看见合抱粗的银杏树与槐树,掩映着林又深又长,隔着小树林隐约可见网球场,场里有人在打球,笑声朗朗。陈旧的苏联式小楼,独门独户,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叶子已经开始凋落,于是显出细而密的枝藤脉络,仿佛时光的痕迹。人工湖里的荷叶早就败了,有老人独自坐在湖中亭里拉手风琴,曲调哀伤悠长。留得残荷听雨声,其实天气晴好得不可思议,这城市的秋天永远是这样天高云淡。

雷宇峥并不向她解说什么,她也只是默默看着,但她知道邵振嵘曾经生活在这里,他曾经走过的地方,他曾经呼吸过的空气,他曾经坐过的地方,他曾经在这里度过很多年的时光。

黄昏时分他把车停在路边,看潮水般的学生从校门里涌出来,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校园已经十分宁静。白杨树掩映着教学楼,灰绿色的琉璃瓦顶,迷宫似的长长走廊,仿佛寂落而疲倦的巨人。越往后走,越是幽静,偶尔也遇见几个中学生,在路上嬉闹说笑,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

穿过树林,沿着小径到了荷花池畔。说是荷花池,里面没有一片荷叶,池边却长着一片芦苇,这时节正是芦苇飞絮,白头芦花衬着黄昏时分天际的一抹斜晖,瑟瑟正有秋意,仿佛一轴淡墨写意。池畔草地上还有半截残碑,字迹早就湮灭浅见,模糊不清。他在碑旁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他走到柳树下,拿了根枯枝,蹲下去就开始掘土。

杜晓苏最开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见那树枝太细,使力也不称手,才两下就折了,他仍旧不说话,重新选了块带棱角的石头,继续挖。幸好前两天刚下过雨,泥土还算松软,她有点明白他在做什么了,于是也拣了块石头,刚想蹲下去,却被他无声地挡开。她不做声,站起来走远了一点,就站在断碑那里,看着他。

那天她不知道他挖了多久,后来天黑下来,她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他的一点侧脸,路灯的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漏下来,他的脸也仿佛是模糊的。很远的地方才有路灯,光线朦胧,他两手都是泥,袖口上也沾了不少泥,但即使是做这样的事情,亦是从容不迫,样子一点也不狼狈。其实他做事认真的样子非常像邵振嵘,可是又不像,因为记忆中邵振嵘永远不曾这样。

最后把盒子取出来,盒子埋得很深,杜晓苏看着他用手巾把上面的湿泥拭净,然后放到她的面前。

她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只是慢慢地蹲下去,掀开盒盖的时候她的手都有点发抖。铁盒似乎是巧克力的铁盒,外面还依稀可以看清楚花纹商标,这么多年盒盖已经有点生锈,她掀了好久都打不开,还是他伸过手来,用力将盒盖揭开了。

里面是满满一盒纸条,排列得整整齐齐,她只看到盒盖里面刻着三个字:邵振嵘。

正是邵振嵘的字迹,他那时的字体,已经有了后来的流畅飞扬。可是或许时间已经隔得太久,或许当时的少年只是一时动了心思,才会拿了一柄小刀在这里刻上自己的名字,所以笔划若断若续,仿佛虚无。

她有点固执地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这三个字,已经吸去她全部的灵魂,只余了一具空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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