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宫杨柳暗(2 / 2)
他们的眼光顿时齐齐向我身上射来。
太子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温和持重的俊容几乎血色全失,在月光下显现出一片苍白,明眸中的神采不再皎洁,迸射出缕缕惨淡光影。
他仿佛入定一般盯着我,目光触及我的窈窕身姿,又轻轻落在我身上的某一处,宫灯的光芒与明月交相辉映,我胸口那一抹红痕,毫无遮挡落入他眼帘。
他明眸中的惨淡光影霎时化作一片寒芒,不过片刻之间,又如同轻烟薄雾一般,渐渐隐没、渐渐消逝、以至虚无。
秋风簌簌,吹落荷花池岸边的数片梧桐叶,恰有一叶坠落在他肩上,他仿佛全无察觉,依然纹丝不动,神情寂寞、孤身伫立,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孤绝与凄凉,恍若置身于幽旷的深谷,而非喧闹的皇宫内苑。
我怔怔回望着他,脑海中倏地幻化出一株冰冻千年的玉树,玉质却不再温润柔和,仅余冷傲与冰寒。
我的心突然毫无来由,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只纤纤素手轻扬,助他取下了肩上的梧桐叶片。
那女子“蔡妃”声音温柔,视他说道:“臣妾昔日之言绝非毫无根据,如今可都应验了。殿下既然亲眼目睹,当知其本性若何,殿下早日看清此女真正面目,未必不是一桩幸事!”
我隐约感觉她针对我方说出此言,只觉莫名其妙,问她道:“我有什么真正面目?”
萧绩伸手揽住我的纤腰,语带亲昵,惟恐旁人听不见一般,朗声道:“皇嫂之意是说,你本来是个纯真少女,如今被我坏了!”
我并没有挣扎,仰头问:“一定不是,她昔日曾说过我什么呢?”
萧绩面容微带着一抹邪肆之意,对蔡妃道:“皇嫂慧眼,我与萱萱鹣鲽情深,一时不慎才会如此。夫妻闺房之事本无伤风雅,怎能怨责她不该顺我心意?女子不解风情,必定不能得宠于夫君之前,我就喜欢她这副娇媚撩人的小模样……”
蔡妃见他语出惊人,且暗讽她故作矜持,粉面顿时尴尬得通红,眉间虽然微带薄怒,却碍着皇家体面不便再多言。
我见她刚才出语伤我,引得萧绩反讽于她,心中暗自觉得好玩,萧绩却还不肯罢休,转向太子,大笑出声道:“不知大哥以为然否?”
太子恍若不闻,不再凝神伫立,亦不再看我,径自向挽翠阁而行,蔡妃等人急忙跟随其后。
他们走出数步远,我们才听见一缕淡淡的声音道:“四弟既然如此珍视她,为何不赐她一个名份?非婢非妾,岂能称作鹣鲽情深?”
萧绩眼中精芒闪动,说道:“多谢大哥提醒!我与萱萱两情相悦,她愿意将终身托付与我,小弟今晚进宫来便是为向父皇启奏此事。届时若是有人企图从中作梗,还请大哥多多美言!”
太子飘逸如仙的身影凝滞了一刹,似欲回头,脚步却更加迅捷无比。
我们走进挽翠阁中,眼前一片金碧辉煌,极尽奢华,数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和彩色宫灯将阁中照耀分明,亮如白昼。
殿阁正中的金漆龙椅上端坐之人年约五十开外,面色微黑、眉清目朗,体形健硕挺拔,虽然人过中年,依旧不失英武气概。
他面带微笑,手抚髭须,尽情欣赏阶下绮年玉貌之佳人,数名新选宫娥彩女翠袖招摇,或站或坐、或倚楼台、或弄弦筝,一张张粉面丽若春花,一双双秀眸脉脉含情,金玉钗钏叮当作响,脂粉之香四溢,可谓是千姿百态、风情万种。
御座右侧贵妇身着暗金色华服,面容和蔼可亲,正与身侧的一名妃嫔把酒谈笑。
我料想此二人就是梁国皇帝萧衍与皇后郗徽,不禁抬头向金阶上多看了几眼,萧绩早拉着我一起跪地叩首,朗声道:“儿臣叩见父皇母后,恭贺父皇万千之喜!”
我俯跪在地时,听见耳畔响起一个浑厚慈和的男子声音道:“皇儿平身,赐座。”
萧绩却不肯起,低头说道:“启奏父皇,儿臣尚有一事叩请圣恩。儿臣春天时在兰陵结识一女,母后曾允许儿臣收其为侍妾。她出身书香士族,品貌出众,儿臣恳请父皇,赐予她南康王侧妃之位!”
皇帝轻轻道:“就是你身旁之女么?让她抬起头来,朕有几句话相问。”
萧绩暗使眼色,我慢慢抬头,看向前方的皇帝。
不料皇帝看见我的那一瞬,手中酒杯“叮当”坠地,他居然从御座上站起,颤声道:“玉奴……玉奴……是你么?”
一言惊醒殿阁中人。
他御座左侧一名中年美妇随之立起,惊怔不已看向我,面带质疑之色道:“皇上,她只有八分似潘妃,不是……”
皇帝向前走了一步,仔细端详我片刻,向那美妇叹道:“淑媛,果然是朕看错了!”
那美妇似有无限感伤,以锦帕拭泪道:“皇上,当日那些佞臣诬陷潘妃与臣妾都是妖狐转世,媚惑主上,逼迫皇上处死妾等……若非臣妾身怀皇上龙嗣,只恐当日亦如玉奴姐姐一般,惨死于刀下了!”
皇帝携起她的手,不觉落泪道:“朕时常梦见玉奴前来哭诉,她在地狱遭受百般刑辱轮回之苦,所以为她诵经超度,祈求佛祖庇佑她永生。朕对后宫中人向来都是悉心爱护,此生惟一辜负之人便是她了!”
那美妇触动心弦,哭倒在皇帝怀中,如同一枝带雨梨花。
忽然之间,我只觉一道冷芒自郗后眼中发出,犀利如刀视向皇帝与那美妇身上,开言之时却换上一副温和语气,委婉劝道:“请皇上节哀!满朝文武皆知潘妃与淑媛妹妹曾是东昏侯姬妾,论罪当诛,只因妹妹怀有皇上血脉才免了一死。淑媛生下二皇儿,得封九嫔之首,早该忘却往日之情!纵使怀念故人,亦不该在皇上面前时常重提此事!”
那中年美妇似乎对郗后极为忌惮,忙止泪换上笑颜,对皇帝道:“臣妾知错了,本不该提起这些旧事,徒惹圣心烦忧!”
皇帝见她神情娇怯、惶恐不安,亦不再感伤,向皇后说道:“不必责怪她了,当日你尚未来京,不知情形危急。朕万不得已才下旨处死玉奴,若非朕以性命相护,淑媛与皇儿都无法保全!”
郗后温和笑道:“皇上本是多情之人,虽喜新却不厌旧,六宫雨露均沾,臣妾亦乐成好事,今日特在此设宴,恭贺皇上与新昭仪合卺之喜,却不知新娘子怎么此时还未至挽翠阁?”
皇帝见她提及新封昭仪,眸中闪烁出一抹激动神采,说道:“朕命人用御辇接她去了,即刻就到。”
萧绩见皇帝皇后只顾议论立妃立嫔,悄悄拉着我退至殿侧,早有小内侍置备好桌案锦毡让我们坐下。
我见他们这般年纪,犹在争风吃醋,不觉以袖掩唇轻笑。
萧绩急忙在我耳畔道:“你谨慎些!宫中可不比我的王府,处处都有耳目,不要给我惹事!”
我看着他吐吐舌头,顽皮微笑,眸光一侧时,竟然感觉到身上袭过一阵冰寒之气。我心思一动,立刻看向不远处的太子,却见他凝神正坐,神情冷漠幽远。
他的眸光,仿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更不曾注意过我。
------若不是他,那冰寒气息又从何处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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