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瓶女-生门(1 / 2)
慢慢地,道路上积满了黄叶。
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在上面,能踩出卡嚓卡嚓的响声。
黎应晨慢慢停下脚步,看到道路尽头,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伫立于峭壁之前。
在那粗壮的枝干上,吊着一个女人。
初秋的风仍带着暖意,落叶纷纷扬扬,扑簌归根。
小女孩似无所觉,笑吟吟地跑上前去,对枝干上挂着的女人举起糕点,笑道:“姐姐,姐姐,我们有豆糕吃啦。”
天真微笑着的小脸面前,青白的尸体微微晃着。
尸体没有回应。半晌,一阵没来由的狂风席卷,小女孩的身影开始闪烁,明灭不定。但她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在风中跌跌撞撞:“姐姐……?”
黎应晨冲上去,一把搂住小女孩,替她挡住了风。狂风呼啸,少女的声音在风中变形:“没关系,我在这呢。”
“姐姐看起来有事要忙,走,我带你先回去找爷爷。”
黎应晨护着那小姑娘离去,直至路口无风之处,才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自己回家。
黎应晨转过身,那槐树上的邪祟静静地看着她。
终于找到你了。
黎应晨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斗士,看见一个愤怒的昭彰着理想的人。可她错了。
瓶女一身白衣,身量正常,长相平平。她的眉眼温和沉静,透着一股平和睿智的风度,就像是她经常能看到的那些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们。像是私塾先生,像是诗文学者,独独不像是一个疯子。
也许她本来也不是一个疯子。
瓶女婆婆已然年过古稀,她的这位姐妹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的大旱里,站在槐树脚下,凝望着八门幻境,漫天繁星。
“你明知道那只是个幻象。”
瓶女说,声音温和。
黎应晨说:“但是我还是会护着她,正如我护着每个小女孩。”
瓶女无声地笑笑。
她的表情仍然平静,只是回转过身去。
刹那间,天地变色。
狂风怒吼,激起千层落叶,纷纷扬扬地翻滚涌起,砸在墙上,一窝扑碎。碎裂的石子刮在黎应晨的脸上,嚓的一道血痕。黎应晨伸手护住头脸,扬声道:
“针女!”
何须她喊。针女蓦然张开皮囊,身量鼓起,铁针钉在原地,替黎应晨挡住所有风霜。
瓶女坐在槐树顶端,垂眸一笑。她的座下,戏班上下几十口人的头颅在槐树中堆叠,死不瞑目。那垂落的鲜血掀起一阵血一样的雨,随风翻滚,
邪祟低眉,血红色的眼瞳里压着几十年深沉的激愤与怨毒,椎心泣血,已成风暴。
“何处死门洞开,九死一生?何处可让戏班挫骨扬灰、形魂俱灭、死无葬身之地?”
她笑道,声音很轻,但是黎应晨听得清清楚楚。那嗓音里流着血,含着泪,藏着人生几十年的风霜雪雨,
“就在此刻,就在此处,就在我的脚下。”
“小丫头,你可知,你已一脚踏入死门?”
“我知道!”
黎应晨盯着她的红瞳,寸步不让。
“我就在这里,我就是来找你的!跟我走吧!——”
系统的声音如约响起。
“——连苦!”黎应晨高声叫出了瓶女姐姐在成为瓶女之前的名字。
那个曾经短暂的属于她们姐妹的,人类的名字。
“和你走?我和你走有什么用!”瓶女连苦大笑起来,似乎感觉黎应晨非常好玩,“你当和我走!”
她的声音终于凄厉起来了。在那沉静的外表下,藏着如此刻一般的风暴。
“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你和我是一类人,丫头!”
“凭什么女子不可继承家产?!凭什么几斤米就能买断我的一条命?!凭什么女子就要洗衣做饭,蹉跎一生,学问都是男子的?!凭什么岁饥人相食,官老爷赚得盆满钵满,而我就要被吃?”
“我当杀尽冷漠的看客,杀尽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让他们都来尝尝孤女的苦楚!我要把这棋盘翻了天去!人也好,神也好,要这腐朽的天地翻在我的手下!”
瓶女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
姜堰抿唇,明白了这瓶女的执念:想要杀尽天下老爷,杀尽天下男人,想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亲自来体验体验她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苦难。
她看向黎应晨。
但是黎应晨却没有答题。
黎应晨笑:“我懂!我们就是一类人。你有恨,你不服,你不想让任何东西骑到你的脑袋上,你胸中有星斗沟壑,不想窝窝囊囊的过上那憋屈的一辈子!你不想妥协!”
瓶女道:“那你为何拦我?”
黎应晨说:“因为你现在在干的事情,就是最大的妥协。”
瓶女勃然大怒:“你在说什么胡话?!”
漆黑夜空中,满天星辰闪烁,一颗颗轰然坠下。针女姜堰的阴歌响起,动作快到肉眼无法分清,暴雨梨花一般的密集针影向天刺去,就像一场逆行的雨,刺破了坠落的星辰。
瓶女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杀那黑凤村的人,你觉得他们未曾欺辱我们姐妹,你觉得他们无辜!但是,当年我在这里的时候,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没有来?现在等我来反击,你出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天地无路,此题无解,那天地就当死!”
“你是在恨天地无路此题无解,还是在恨这世道没能给孤女幼儿一个活路?”
黎应晨高声道。
她将这句话作为了答案。
“这有何区别?”瓶女说,“这世道本就是这样!”
黎应晨笑了:“区别大了,因为一个是恨死路,一个是找活路!”
瓶女愣住。
“你就是在妥协,你就是在认命!你想杀尽天下老爷,想杀尽天下男子,想让他们同底层女子一样,你就已经认了这个命——底层女子只有死路,没有活路!”
……不知道。
系统果然留了雷。这话问得太模糊了。直接说生门死门都有问题。没有人知道这个“占卜”指的是哪次占卜,“最终”指的是哪个最终。在做瓶女时,她解了无数的生门来走;在大旱占卜之后,她带着戏班和自己走向了死门;在戏台的占卜过后,她应当留在“开”门中和柳阿公、妹妹的幻象一起生活;黎应晨来之后的此刻,她又站在了死门与开门之间。
不怪别人想多,系统本就充满恶意。直接回答死门,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
黎应晨不理这破问题,只是狠狠一扯自己的袖口,解放被捆束的菱铃镯。
“若是你杀死那些看客,能让孤女们幸福一生,我自不拦你!但是,你所做的事情,根本不能让任何人过上好日子!你杀尽所有人,她们也只能随同一起死!你只是顺了天命,顺了这条毁灭的天命,然后去拖其他人下水罢了。”
“你打着为那些孤女伸冤翻身的旗号,却已经成了害那些孤女的凶手。”
白凝春面黄肌瘦的脸在黎应晨脑袋里闪过。耕地被占,秋收无果,在自己来之前,那孩子已经多久没吃东西了?
“你已经认命了,我不苛责你。”黎应晨说,“但我不信天地,我不信命!我不信此题无解!我不信这是死门无生,我不信我没有办法!天地无路,那我就劈开这天地,开一条通天的道出来!”
“不是让所有人陪我们一起见阎王,而是带着大家,带着孤女们,我们所有人一起爬上去,站到那些老爷们站过的山上,晒着太阳,再说是非!”
吊死鬼,指路!生门在何方?
吊树影在黎应晨的意识里说话,声音辨不明情绪:一路向东。
一路向东,在朝阳升起的方向。
在这一瞬间,黎应晨终于显露出埋藏在表层下面,张狂的本性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