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岛原的烈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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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嘉靖三十八年冬十二月二十五日,浙江杭州府官衙死牢深处。
黄铜铸就的大串钥匙咣啷乱响一气,顺着青石甬道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显得略有几分空洞。年过半百的老狱卒摸索着将套着精钢链条的三道大锁逐个开启,迎着扑簌簌掉落的积尘拉开厚重的铁门。
浙直总督胡宗宪在牢房门口微微候了片刻,等待室内纷扬的尘埃略略散去才一步迈了进去。他爱惜地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绛红色官服,又掏出一方手绢掩住口鼻,这才朝着蜷曲在墙角谷草堆上的那团黑影轻咳了一声,道:“五峰先生近来安好啊?”
那黑影咕哝了几声,沙哑着嗓子回答道:“不劳您挂念。胡大人,您今天有空到这大牢,是给汪某我带行刑令来了吗?”
胡宗宪不由尴尬地笑了几声,挥手示意随从亲兵们各各退下。“五峰先生,虽然宗宪一向存有招安贵部之意,但皇上有喻,海商如先生等悉数‘一意剿灭,魁首不赦’……”
“胡大人不必多言了,汪某被你羁押在此两年有余,早知道逃不出这一劫数了。”黑影慢慢坐了起来,“说吧,什么时候?”
“今日午时,斩首于市曹。”胡宗宪背着手长叹一口气,“宗宪是为先生可惜啊,空有一身能干的本领,奈何要去落草为寇呢?”
五峰一挺身回答道:“朝廷一意孤行实施海禁,以致于沿海一带民生凋敝,吾为民请命,何罪之有?唉,死吾一人是小,恐苦了两浙百姓。胡大人身为国家重臣朝廷栋梁,明知其中利弊本应当直言上谏,却奈何反做朝廷的鹰犬,逆天道而行之?汪某倒是窃为您可惜啊。”
胡宗宪微微一笑,“那么五峰先生又为两浙百姓做了些什么呢?不错,走私贸易让不少人家发了横财,这其中想必还有不少朝廷命官吧。可江浙沿海多年的边患,强人盗寇白日里明火执仗横行于市,数十万平民惨遭杀戮掳掠,这就是先生的天道吗?勾结外夷祸害中华,这就是先生的正义吗?”他贴近对方耳边轻声道:“时间也许会证明海禁是个错误,但是这绝不应该是和自己民族与国家为敌的理由。作为一个叛国者,你将永世得不到谅解和饶恕,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他转身慢慢向牢门外踱去,“来人啊,为五峰先生送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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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督大人!提督大人!”李家南匆匆来到李华梅的面前,“我想起来了!倭人说的五峰就是嘉靖年间前横行于帝国万里海疆近二十年,后来被帝国浙直总督胡宗宪以招安为名诱杀的巨寇‘五峰大船主’徽王汪直。”
李华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低声道:“帝国的这段历史我知之甚少,还是给我详细说说吧……”
李家南心头一凛,暗骂自己此番失了计较,这李华梅提督本是朝鲜国故大元帅李舜臣的义女,对帝国几十年前的历史旧案自然不甚了解。他连忙赔笑答道:“那时候帝国海防兵备懈弛,再加上朝廷听信无知儒官的妄语,在沿海各州府实行海禁,虽片帆只影亦不得入海。尽管如此,海禁越严,走私利润越高,趋利而往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就连成祖文皇帝时的帝国海军基地双屿港也长期成为他们的据点。这些人一方面亦商亦盗,与倭寇也多少有些缠扯不清的关系,甚至于伪作倭人大肆劫掠也时有发生。
“海商中要论登峰造极者则非汪五峰莫属了。他本名汪直,原是徽州歙县柘林人,早年前往倭国侨居,利用走私赢利组织起一个庞大的武装集团,就连海防水师也要避其锋芒。这些武装集团与倭国浪人勾结为祸一方,终于激怒了朝廷。由于海商们和当地百姓乃至于官府关系千丝万缕,三番五次的严剿效果并不见佳,而胡宗宪也改变了策略,一面与汪直积极接触寻求招安,同时在海商头目们之间大行离间之计,诱使他们分化瓦解甚至自相残杀,而五峰本人最终也被他诱捕。
“当时朝中对海禁一事仍然争论不休,因而胡宗宪只是将汪直羁押大狱听候发落,不料其余部竟啸聚如蚁,从海上蜂拥而来与官军对峙。于是情势急转直下,嘉靖陛下震怒之余下令‘一意剿贼,贼首不赦’,于嘉靖三十八年腊月将汪直斩于杭州。海商们忿于朝廷的背信弃义,对两浙之地展开疯狂报复,戚继光大帅这才临危受命前往戮贼。不过经此大乱之后,江南地区的海禁到底还是宽松了许多,广州通往西京的航线也得以重新开放。说起来,这还算是汪直对国家的一点点贡献吧。”
“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李华梅单手撑着下巴,以慵懒的声音回答:“可废除禁海令不是西洋行省多少代人一直在争取的吗?从这个意义上说,汪直也应该算是开辟帝国航海时代的先行者之一了。”
“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李家南连忙摆手止住她继续说下去:“即使是在汪直的时代,自满剌加以西旧帝国的海禁令也是形同虚设。汪直原本可以在新大陆成为一名‘合法’的商人,一位像南泓伯大人、于谦大人、忠武王大人这样的爱国者,可是他没有。因为他缺少一种为民族为国家计的抱负,一种统观全局的能力和为天下先的气节,最终选择了‘要挟官府,开港通市’的不归之路。海禁是一个错误,但如果想用错误的方法来纠正,到头来不但无论如何都没法成功,于国于民也是莫大的不幸。以至于海商们能力愈大,对国家和百姓的祸害也就愈甚。”
“那么,那个什么竹本四郎就是汪直的后人?时隔数十年,他还要坚持向帝国复仇?”
“恐怕正是如此。”李家南道:“传闻汪直在长崎平户遗有家室,想不到他们竟能如此隐忍,想来确实令人不敢小觑。”
“好吧,”李华梅站起身来宣布本次谈话的结束:“不管他是谁,帝国的征服大业绝对不能受到任何的阻扰,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扰!不管他是竹本四郎或者别的什么,螳臂当车的唯一下场就是被碾个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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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1586年12月2日,筑前国福冈城。
大村纯忠身着华丽的唐锦华服,在六名奉旄仕童的陪伴下迈着端庄的步伐缓慢而郑重地登上天守阁前的礼台长阶。他小心地踏上掺有金丝的大红南蛮地毯,在两列金甲羽盔的帝国仪仗兵面前略略止步,恭谨地弯下腰从他们手中交错的戟钺下一一钻过。在这条由各色旌旗和雪亮兵刃组成的长廊尽头,帝国平倭提督李华梅带着统帅部的高级军官们站在猎猎日月双龙旗下,以天朝帝国所应有高傲神情俯视着他。
“臣大村纯忠顿首于大明提督面前,并代吾王恭问天朝皇帝与帝国首相安好。”大村纯忠深深吸了口气,在高声诵出早已演习多次烂熟于心的台词后,他上前一步单膝跪下,蜷曲如虾的身子几乎把脑袋触到了地板上。
“天朝皇帝赐汝平身,”李华梅清美有若玉圭相叩的嗓音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亦问候汝家倭王安好。”
“大明提督在上,”大村纯忠直起腰,却依旧跪地不起,“今有逆贼织田信长作乱,挟持国主祸乱吾邦,不思尊王化崇圣贤反有螳当辙蛇噬象之意,妄兴兵祸自取灭亡,此乃吾国君民之大不幸也!臣斗胆请求天朝皇帝,助吾国平乱靖难,拯吾君于奸佞之手,救吾民于水火之中。”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华梅高声回答道:“天朝皇帝已经注意到了织田逆党发起的动乱,陛下特诏令吾等率大军前来匡扶汝国,协助贵国的忠义之士来解救你们的国王。现在,我以大明帝国皇帝陛下和首相大人赋予的权利,正式任命你为九州太守,组织一支义军向京都进发!你所需要的全部援助都将得到帝国的慷慨给予!”她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一动,一名军校端着漆盘走上前来,红色的纱垫上放着一柄装饰华丽的长剑,一方金印和一面青铜古镜。“天朝皇帝赐汝国君剑玺镜三宝,永世相传以之为信!”
大村纯忠的脑袋再一次耷到了地上,“臣谨为吾国敬谢天朝再造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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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村纯忠那个混蛋!”安土城天守阁内,噤若寒蝉的众人纷纷低垂着头,不敢抬眼直视大殿正中狂怒似癫来回奔走的主君。
“他竟敢,竟敢……嗯?他怎么可以这样做!”织田信长把手里的讨逆檄文重重地丢到漆几上,左右来回走了几步,又不甘心似的返身一脚将它蹬翻,上面的金银器具哗啦啦滚了一地。“逆贼——织田信长?他凭什么敢这样说我?这个混蛋,他竟然投降了明人,现在还要倒过来对付我们!反了,反了,全都反了!我一定要抓到他,把这个该死的流氓碎尸万段!
“大村那头平户蠢猪以为自己能够仰仗中华人的庇护躲起来是吗!看我征集五十万大军踏过海峡,踏平他中国主子的防线,把蠢猪从他肮脏猥亵的窝圈中拖出来!”暴怒之下的织田信长猛地从腰间拔出长刀临空挥舞,像是在和假想中看不见的对手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