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潜隐先帝之私(1 / 2)
“快看,这下面还有这多字哩。”喜鹊张开嘴对着“曌”字的下方哈了几口气,在用手轻轻一抹。大家伙儿凑上去一看,果见两行小字浮现出来。顾警官书法、金石造诣真不是白给的,他一眼辨别出这些柔美清丽、秀雅飘逸的刻文,其字体乃是被古人被誉为“女神字体”的簪花小楷。两行阴刻文,字体纤小,若非喜鹊姑娘眼尖,一定就错过了。冯思远鼻尖贴在这座立像丰腴的腰间,逐字念道:
乞三官九府,除善并媚娘罪名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四庚申日
每个字都认得,可整句是啥意思呢?洞室内陷入沉寂,水滴不耐烦了,好像急躁的秒表,滴滴答答地催促赶紧脱离当前困境。前路莫测,而若掉头顺原路返回,万一小学校舞台下的出口遭水淹没,就更加进退两难了。张村长小声叮嘱刘文化,命他再跑一趟看看情况。何兴朝马建设点点下巴尖,扭过身也跟着跑去。
“说的啥?”张村长问冯思远。“这里面好像有女人的事?”一说到女人,他满脸都是不在乎。
“三官九府?这到有些日本神道教多神崇拜的意味呢?”头方目先长晃着脑袋对马建设说道。马建设从牙缝里吸溜一声,一根小手指爱惜有加地搔了三下头皮,仿佛在宣布烧脑才是脱发的罪魁。
张村长不屑一顾地哼道:“你日本啥不是照抄我们中国的。”
“也是,也是,呵呵。”头方目先长自知不是对手,顿时憋得的满脸通红。经过一夜的折腾,脑勺后那根颇有腔调的马尾辫,油腻腻的耷拉在后背上,活脱脱一根夹不住着的尾巴。
严小鱼终于说话了。
“太上老君以金刚镯子暗算了孙大圣,助了二郎神一臂之力,即使是三清、四御、五老,天下谁人无罪过,有罪就得赎罪哩。”
赵德娃捻着胡须长叹一声道:“谁说不是这个理呢?”
“言之有理。”顾警官赞许道。“三官九府?”顾警官手托下巴沉吟了一会儿,“这个容易理解,它是指道教神仙的上元、中元和下元,也就是天、地、水‘三官’,‘九府’泛指各方神仙洞府,合九宫二十七府。可这‘除善并媚娘罪名’是何意呢?媚娘,乃女皇武则天无疑,这是李世民给她的赐号。难道……”
“啊呀?”冯思远一声惊叫,几乎与顾警官异口同声、脱口而出道:“除罪金简!”
两人相视而笑。
冯思远兴奋地抢着说:“乍一读到这两行刻文,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种似是而非的东西,探头探脑的,怎么也抓不住。还是小鱼姐蕙心兰质,一席话点机破锋。赵老伯更是心明眼亮,一声长叹似当头棒喝,令晚辈茅塞顿开呀。”冯思远禁不住捧起赵老爷子一双枯瘦如柴的手。
“我个老瞎子,还心明眼亮?小伙子拿老汉打镲哩。哈哈。”老艺人开心的像个孩子。严小鱼低头不语,没回应。喜鹊则满面容光,高兴的不得了。
顾警官颔首微笑。
马建设双手扶住膝盖,弯腰研究了一番。然后他立起身,两根指头向上顶了顶眼镜托儿,啧啧道:“没错,没错,简直跟《武曌除罪金简》如出一辙。即使是那金简的复制品,咱也只能隔着博物馆的厚玻璃观赏。没想到,如今和这真家伙有了零距离接触的机会。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是啊,”顾警官说道,“1982年,河南省博物馆如愿以偿,终于挖到了武则天于1300多年前抛下嵩山的那通除罪金简,轰动一时。虽然发现过程实在魔幻、离奇,但毕竟也是天随人愿,业内、外无不乐见其成。”他话锋一转,“但是,眼前这两行字,比那块儿采药人在嵩山石缝里捡到的大周皇帝武则天除罪金简,还要离奇。”
“我咋听不太懂?啥除罪?啥金简?咱们这里发现了金脉?”张村长心中振兴经济的小算盘简直要打不过来了。他还得操心派出去打探消息,迟迟不见归来的刘文化与何兴俩人。“比金子珍贵。”顾警官笑道。
冯思远双颊涨的通红,言辞凿凿道:“通过字面大意,应该可判断这是除罪勒石。此二十来字,几乎是河南发现的武则天除罪金简的核心内容。只是……”他突然想到周密,这家伙要是在这里,非乐疯了不可。还有秦湘、兰若,特别是兰若,更是大方之家呢。
顾警官插言道:“只是那通除罪金简的内容更加的通俗易懂,几乎全是大白话,完全没有一点通天文书的架子呢。”
冯思远使劲儿点头表示认可,他一字一句背道:
“大周国主武曌,好乐真道,神仙长生,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北大高材生的基本功,真不是盖的。
顾警官眉头紧皱,他盯着“曌”字下的那行两簪花小楷。张村长、马教授二人一左一右,越过顾警官的肩膀探看。
“‘除善并媚娘罪名’,与‘除武曌罪名’,貌似仅一字之差啊。”顾警官身子向后仰了仰,他眯缝着眼自言自语道。
“就是啊,”冯思远接过话。“武则天十四岁被选入宫,被唐太宗封为五品才人,获赐号‘媚娘’。一直到唐太宗于649年7月驾崩于这翠微宫寒风殿时,这武媚娘足足当了13年的下等嫔妃。”
“可是为什么要‘除善’呢?”马建设大为不解的摇摇头。
张村长大手一摆,说道:“这有啥难理解嘛?武则天这娘们儿是个啥货?她是女皇不错,但她一辈子干了多少哈哈事儿,没干一点好事,所以说是‘除善’嘛,这一点,她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赵德娃不以为然道。他的耳根儿闪了闪。
“动不动砸挂女人,算啥能行?”严小鱼对喜鹊说道。喜鹊瞪了眼张村长。张村长讪讪一笑。
冯思远更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no,no,no,我们对武则天的偏见实在太大了,所谓离经叛道、蛇蝎心肠、生性淫荡,哪一个不是男权社会的猥琐文人编造的宫闱秘闻?别的不说,科举制、唯才是举、打击门阀、整顿吏治等,无一不是在武周一朝得以定下规制。尤其是她对直言敢谏的臣民敬重有加,即使老百姓的言论有犯上之嫌,她都能予以宽容,中华历史古往今来,司空见惯的因言获罪、文字狱什么的,在武则天时期不说完全绝迹,也是十分罕见的。”
“是啊,轻徭薄赋、帝国一统,”顾警官对冯思远点头赞许,“武则天是‘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承上启下的关键。大唐境界之胜,中国人从此再难企及。”
“不过,听说她老人家一辈子好色哩。”张村长刚出此言,就瞄见喜鹊紧咬下唇、杏眼圆睁瞪着他,他赶忙一缩脖子,“巾帼不让须眉,一代明君,一代明君。嘿嘿。”
“‘善’……啊,善!”冯思远单手托腮沉思半响,喃喃道,“难不成,是李治?”一句话把顾警官的思绪从大唐盛世中拉了回来。
“可不是吗?”顾警官说道,“唐高宗李治,字‘善’,是继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之后,大唐的第三位皇帝。”
“啊呀,这事儿还越弄越大咧。”张村长乐归乐,可浑身上下无数个口袋里,这会儿却连一根烟丝也摸不到,急得他抓耳挠腮。“给,少抽些吧。”喜鹊板着脸,塞给张村长一整盒窄版金丝猴,簇新的玻璃纸闪闪发亮。这下可救了张村长的命。
“是不是这个意思,”马教授哈下腰,边看边自言自语道,“这里是由高宗李治与武则天共同立下的除罪勒石。”
顾警官眉头紧皱,他说,“匪夷所思的是,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四庚申日,也就是眼前这通除罪勒石的落款日期,你们知道是什么日子吗?”在场的人都感到了顾警官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啥日子呀?这天干地支我总是不能完全弄透,还得恶补啊。”冯思远翻着眼用手指头算了半天。
“也有他不懂的时候,真难得。”喜鹊对严小鱼小声嘀咕道。严小鱼笑而不答。
“不过,李世民既然于公元627年登基,那贞观二十三年当然就是公元649年喽。”冯思远说到这里全身僵住了,他双眼死死盯住这第六躯等身夹纻像。眼前的塑像的慈眉善目、方额广颐,与其它五躯的龙威燕颔、不怒自威的开脸大相径庭。
“李世民驾崩于贞观二十三年!”马教授与冯思远异口同声道。
“对,”顾警官很快平复了内心的波澜,一字一板说道,“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四庚申日,也就是公元649年7月10日,李世民因病驾崩于秦岭终南山皇峪翠微宫寒风殿,享年五十二岁,在位二十三年,庙号太宗,葬于昭陵。”
“啊!”众人全都大吃一惊。
张村长猛吸了一口烟,嘀咕道:“岂有此理嘛?老公刚刚断气儿,这刚守寡的小妈跟儿子偷偷跑到这黑咕隆咚的洞子里搞啥名堂嘛?”
马建设拨浪着小脑袋,啧啧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冯思远压住内心的激动,问顾警官:“那李治与武则天,他们俩人到底有什么罪过,需要在唐太宗驾崩翠微宫的当日,就迫不及待地在这翠微寺地宫之下,共同勒石除罪,甚至等不得其夫、其父的灵梓运返长安城之后呢?”
“篡改父皇遗诏,亏了心了。这种事儿,戏里面多得不像啥。”赵德娃不以为然道。
“篡改遗诏?”顾警官沉思低吟。“可高宗继位,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芝麻馅饼,正好砸在了虽仁厚忠诚但性格软弱无能,且动不动爱哭鼻涕的晋王李治的头上。这个李世民的第九子完全没有经过他老子李世民发动的玄武门之变那样的腥风血雨。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太宗同时废了‘粗鄙荒唐’的长子常山王李承乾,及‘英俊端肃”但举兵谋反的四子魏王李泰,并听从了长孙无忌的谏言,立第九子晋王李治为太子,为大唐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嗣承大统的问题。太宗驾崩前,在翠微宫寒风殿的寝塌上,将李治托孤于褚遂良和长孙无忌。”顾警官抬眼看看众人,走到赵德娃身边拉起这位老艺人的手说道,“篡改遗诏?改啥呢?哪一条是值得这位大唐新主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我也就这么一说,”赵德娃哈哈大笑,“戏词念顺嘴咧,你们大城市来的文化人贵贱不敢当了真。”大家伙儿也都呵呵乐了起来。
头方目先长一直在听。这时,他插言道:“为了不伦之恋吗?”
张村长牙缝里挤出一声:“切,你这是看咧多少苍井老师的教学片呀?也难怪,你们日本人在这事上的确能行。也不知道整天吃啥喝啥咧,身体恁抗造的?”
顾警官抬眼看看头方目先长。
“头方先生说的是事实。可是呢,李世民的血统中掺和着拓跋部以及孤独伽罗的鲜卑血统,这种子承父妾以及公公霸占儿媳的现象,原本就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的风俗。就比如李世民之玄孙,武则天的孙子,那位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唐明皇李隆基,他与杨贵妃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惊天地泣鬼神,传唱千年不衰。而这杨玉环,本是李隆基的儿媳、唐玄宗第十八子唐王李瑁的结发妻。一对儿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夫妻被其父生生给拆散伙了。”顾警官自己都感到好笑。这种历史八卦,最好还是交给林语堂老前辈这样的大家去编派,如果林老先生非要用洋文写原稿就更妙了。其实,林先生真是深谙国人秉性,那个洋字码,当然是在国人当中树立绝对权威的金字招牌,尤其是在他那个年代。并且,多少学贯中西的翻译家们闲着也是闲着,附带给他们多碗饭吃,也算是积下了阴德,善莫大焉。
“好家伙,够唱多少出连本大戏咧。”赵德娃仰着脸对喜鹊说,“唐明皇最后还不是把好好的一个大唐也给拆散伙哩。”
“没啥好东西。”严小鱼独自游向了深水。
冯思远搀起赵德娃的另一只手,对顾警官和喜鹊说道:
“顾警官,我个人以为,赵老伯说得对,凭武则天后来的杀伐武断、坚如磐石的性格,恐怕也只能是篡改遗诏这一件事,能使她的内心感到无比愧疚、惶恐到如此地步,以至于片刻不敢耽搁,连夜勒铭文于家庙地宫,以敬告天地神灵及列祖亡灵,除其二人罪孽。很明显,这件事武则天是主谋,李治是从犯。之所以要郑重其事的火速办成此事,绝大部分也是做给李治看的,这也算是武则天的入门投制吧。”
“真的?”喜鹊忽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嗯。”冯思远使劲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