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水之滨有青山（1 / 1）

嘉元十七年秋，13岁的林茄正坐在窗前梳妆，她的侍女潋梓刚给她梳了个双平髻，现在正在给她挑选簪花，林茄的妆匣看着小巧精致，却扎扎实实分了四层，里面装着各种妆饰，不仅有不少逼真的簪花和漂亮的丝带，也有不少贵重而精致的金银玉器，林茄可有可无地挑了个赭石色的绒带让潋梓扎上。她今天要和自家店铺隔壁的书铺家小公子顾檐修去登山赏桂，山风吹着自然飘逸点的才好看，颜色却是暗些的好，她哪里要和桂花争什么颜色，协调才能相得益彰。潋梓给林茄扎好发带后挑了个浅色口脂给林茄点上，林茄却不是很满意，又拿着绛色口脂点在了唇尖处，看着确实更好看了，林茄很满意，今天她穿着淡赭色的交领窄袖短襦和白色曳地长裙，这一身看着比同龄女儿家要稳重些，却十分符合林茄的气质。

潋梓帮林茄整理好衣服后便忙着拿一早备好的食盒、盖头和其他小物件放上毡车，好在后门候着林茄。林茄去哪了？她母亲今天要去她们家的庄子，庄子就在林茄要去的青山脚下，两人前天晚上就说好了要一道去，所以林茄现在就是要去唤她母亲。

林茄是去年搬来亭岚的，邻居们并不是太清楚林茄的过去，只大致知道这个女孩在父母亲和离后随父兄一起生活在京里，后面思念母亲，又快到议亲的年纪，便重新来投的母亲。而她母亲林豌也说不上是不是本地人，六年前她带着京里的口音过来此地经营，只说是祖上在此，后面她的婶娘也过来在她家隔壁置办了宅院，而她婶娘确实说着一口本地话，对本地风物熟悉得很。林豌跟她婶娘在此地经营了多年，如今在县里有家成衣铺子，主要靠她婶娘身边的蓉娘打理，乡下还有个不小的田庄，倒是林豌跟她婶娘在亲自打理。林豌家店铺叫林记布庄，不仅有许多布料，也做衣卖衣，配套的妆饰也不少。林茄过来时还梳着总角，林豌说学问不能断，便给她请了个女师父在家教她读书，而林茄也不是个只会读书的大家闺秀，她平日里很是知道体贴家人，读书之外常往布庄里去，看着对布料、衣服款式、妆饰确实都懂的不少，来店里买布买衣的人都喜欢叫她小当家的，让她帮着挑选，林记布庄的生意确实比林茄来之前上了一个台阶，店里的热闹、蓉娘脸上的笑容就是证明。

林豌看着温柔可亲，自有一股清净富贵气，却跟她那个朴素的婶娘一样喜欢田庄，她婶娘在庄子上弄了个花圃，争奇斗艳的十分好看，她却是喜欢种田养鸡养鱼，把庄子弄得热热闹闹的。她平日里隔些天就要往庄子里去一趟，这次林茄说要去青山，林豌就说要顺便去庄子上，林茄也没觉得奇怪，但她不知道，林豌这次真的还带了点其他的小心思。

林茄13岁了，今年总喜欢梳双平髻，又总喜欢往店里跑，林豌觉得女儿懂得爱美就是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了，总喜欢去店里，那肯定是和隔壁书铺家小公子有关。隔壁家小公子可以做自家女婿吗？林豌婶娘看着摇头，林豌却十分满意，她觉得挺好，布庄对书铺，小当家对小公子，门当户对！何况这小公子真是好相貌啊，跟自家女儿不能再搭了！看着两个孩子平日里说话相处林豌满心欢喜，但不知怎的，这小公子有几个月没怎么来店铺了，林豌心里头有点不踏实，她想着要不要直接去跟书铺老板、老板娘把话说白了，又实在不舍得女儿——女儿跟她分开了六年，虽然她常偷跑去看女儿，却不曾住一起，如今才重新住了一年，林豌她不舍得把女儿嫁出去啊，再说了，这么好的女儿万一还被书铺家挑三拣四了，她心中一定恼火。林豌婶娘看她想着几乎魔怔了，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就觉得林茄这一看，没那么复杂的心思，就是喜欢读书、喜欢布庄里的生意，这不挺好吗？好不容易自在了，干嘛非得那么早就说亲，要她说，家业踏实了，后面林茄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书铺家小子必然要走科举的，林茄好不容易出来了，难不成还要去搅那摊浑水？

这些东西林豌不是没想过，只是她还是希望女儿能过上她不曾拥有的幸福生活，不愿去想那么多，就像这天，她只想跟林茄一起往青山去，看女儿是不是跟顾家小子一起登山，再打听下女儿的口风，只有知道女儿是不是中意顾家小子，她才能接着往下想、把事往下办。可惜她要失望了。

毡车里林茄悠然自得地给母亲剥了个橘子，却不答母亲的话，她只说自己平日里有些累，又有些思念王皇后和玉真，想登高望远以解思念，看着母亲着急得坐立不安的样子，林茄偷偷笑眯了眼。母亲爱她、疼她，她都知道，母亲希望她幸福又怕她出嫁的样子让她欣慰又心疼，她喜欢顾檐修吗？喜欢呀！这个少年比她长三岁，读书好，品行端正，相貌堂堂又行止稳重，两人初见面时便彼此挪不开眼睛，她知道自己动心了，也知道那少年心中有了她，这是深夜想起对方时心中有热流涌动的那种喜欢，她想起对方的眉眼就忍不住笑意，她知道顾檐修也是，如果说两人的情感是溪流，那么它已经快从两人的眼中流出了。他们最近几个月很少见面，因为两人一对视便再难以将眼睛转开，这样炙热的情感怎么能放在外面让别人看见呢？顾檐修马上就要县试了，他必然会考中，林茄了解他，知道他一定可以。可是，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在一起呢？林茄一想起此事，心中便有泪意，她是个死去的公主，她的父亲如今是安王，将自己的领地治理得不错，却知道她死了，为她办了葬礼，朝堂最高处坐着的是自己的三叔，她的哥哥是太子，皇家没有欺骗，死了便是死了，再活过来对谁都是拖累，何况，这是自己的选择，她选择做林茄，而不是玉霂，所以，她无法跟一个未来的官员在一起，她不能让自己的夫君承受那些可能的暴风雨。林茄想着心中又有了泪意，装作坐车疲惫的样子，躺进了母亲的怀里。她想，做了选择便不能反悔，我只去跟顾檐修登山望远，但我们不望未来。

林豌不知道她怀中13岁的少女心中不仅有愁绪还有决断，她被突然躺进怀里的林茄弄得柔情满满。这还是她的宝贝女儿啊，哪怕有六年没住在一起，孩子主意也大了，但这还是一个累了就要窝进母亲怀抱的女儿，罢了，管女儿未来怎么选，她左右是陪在女儿身边的，真要找不到好婆家，那自己就一直陪着她。

快到青山时，林豌下了车，车夫是自家养的，准确说，是王皇后派来保护她们的，孤身一人，没有家眷，为人机敏警惕，有好力气好脑子，却厌烦尔虞我诈，当时护送玉真、玉霂到亭岚后便打定主意要留下，林豌对他很放心，自己带上丹娘往庄子上去了，她和林茄说好，申时庄子里见。林茄应了，让潋梓上了车，三人坐着毡车慢慢往青山去，她和顾檐修约好巳时青山半腰有贤亭见，如今时候正好，想起顾檐修，她便有了笑意，她也有将近一个月未见他了，心中思念，便有了些着急。她掀起毡车的帘子，看着路边五彩的秋色和不远处的青山，忍不住深呼吸，已经要到了呢！刚一深呼吸，边上便有人打马跑过，她被马蹄踏起的灰尘呛了好大一口，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听着这咳声，马上之人稍有停顿，转头喊了声：“抱歉！”却不曾停下，又打马往前跑去了。

林茄怔住了，这声音好生耳熟！她顾不上咳嗽，连忙拉开帘子伸出头去看，灰尘太大，她只见着一个背影。她连忙拉开门帘，问道：“仲叔，这人你看着可眼熟？”

仲叔拉住马：“小姐慢着点”，“的确有点熟悉”。

怕林茄跌下车，潋梓从里面拉住了她，“听着像赵岐赵将军的声音，可是他此时不该在北地吗？怎么会在这里？”

话音未落，又一阵“驾、驾、驾”声，“抱歉！”

又是一阵扬尘，三人俱咳嗽不已，“咳咳，是青殊！”潋梓确定了。

他乡遇故知，可惜只见了个背影，赵岐主仆便跑不见了，林茄心中感慨，却想着，还好没有马上认出，不然以何面目去见？故人只是故人，于她而言，早已毫无意义。

潋梓、仲叔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潋梓拿出帕子沾了水给林茄擦灰，不多时就笑了出声，“您和赵岐将军同读数年，去年还日日见面，可我却只记得您小时候被赵岐将军扛回宫时的样子了”。

林茄也笑了，那是她一段黑暗人生的开端，整件事中她似乎都是懵懂的，如今回想起来，却也只有此事让她能笑出声来。她闭上眼让潋梓擦干净脸，又拍掉身上头上的灰尘，深呼吸，故人、往事只是一段插曲，她是林茄，林记布庄的小当家，她现在要去见她的恋人顾檐修，她的母亲在田庄等她一起回家，她们晚上约好要打边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