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朝阳宫 8(1 / 1)
忠恕吃住都随着老秦三人,光阴荏苒,不觉来到阿波大寺已经两年,身上的衣服已经旧小,老秦找来寺里染制的布料,自己动手给他缝制了一套宽大的袍子,冬天山上寒冷,史胡子怕忠恕受冻,悄悄跑到森林里设陷阱抓了几只兔子,剥皮做了件小背心。天风做掌教后寺里的规矩严格起来,道人们不能饮酒食荤,更不能杀生,监院法言负责督查道风,他见到背心,明知如何得来,也不苛责。
老秦约摸自己要比忠恕的父亲年长,就让他称呼自己大伯,史胡子和老阿就顺势成了二伯、三伯,忠恕自记事起就和老秦三人日夜相守,进山前的一切已经完全没了印象。初时老秦三人做活,忠恕在一旁观看,后来就帮着投柴看火,两三岁时,老阿出去挑水,来回都把他驮在肩头,等他身材稍长,就变成老阿一手扶担,一手携着他,一大一小来回在山道上奔波。忠恕天真烂漫,寺里的道士,特别是年轻的下一代弟子,一有空就来逗他,忠恕搞不清各人的道行职司,老秦就让他统统称呼道长。小孩子学话快,五岁时就能操着西域胡腔模仿史胡子说话,还能用突厥话与老阿拉几句日常,只要老秦和史胡子不在眼前,老阿就拉着忠恕教他突厥话,忠恕从没到过大漠,没见过马匹、弓箭、穹顶,但这些词非常新鲜生动,只听一遍就记在心里。
自忠恕出现在阿波大寺,天风每日都在暗中观察,寺里外松内紧,森林里的警戒一直没撤,两个师弟还一直住在厨房隔壁,但两年来寺里没有异常,也没人上山来探望讨要孩子,这孩子就像雪山飘下的云气,倏忽而来,散在寺里就留住不走了。而山下传来的讯息则令天风隐隐不安,大业十三年,杨广在江都被叛变的禁军杀死,已经攻占长安的李渊立刻称帝,国号唐,改元武德,定都长安。隋失其鹿,天下无主,各路豪强纷纷称王称帝,一时之间,原大隋疆域内帝王林立,势力强盛的李渊、李密、王世充、窦建德、刘武周等人都想一统天下,中原干戈遍地,几乎每个较大的山头里都有朝阳宫门人,他们各为其主,或运筹帷幄或执戈陷阵,什么清静无为惟德是务,早就抛诸脑后。武显扬投奔突厥后被封为定杨可汗,除了许逊、辛獠儿、柏刹那,梁师都、冯瑞、李正宝、林世一等原朝阳宫门人弟子也跑去投靠他。武德元年四月,武显扬和突厥骑兵一起围攻太原三郡,留守晋阳的李元吉狼狈而逃,晋阳失陷,武显扬就在晋阳驻节,招募兵马,隐然有南取长安之意。听到这个消息,天风的白发又增添许多,如果突厥骑兵重新出现在河西走廊,朝阳宫将无宁日,他不断派出亲信的师弟下山打探,却发现武显扬突然没了消息,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定杨可汗的狼头大旗还在晋阳城头飘扬,定杨可汗却换成了另一个朝阳宫弟子梁师都。梁师都在山上时是寺里的名人,他精于建造之术,极得周君内赏识,平日总是笑嘻嘻的,处事圆滑,人缘极好,火并那天他置身事外,两不相帮,事后不久就与冯瑞、李正宝等亲近之人下了山,没想到突厥人把原封武显扬的爵位转移给了他。武德二年秋天,梁师都撤出太原,在靠近漠南草原的云州城驻扎下来。
两年来,贾明德已把周君内的道法著述恢复大半,法言、陆变化、范虚、吉文操、安仲期等人潜心于道,功法大进,连年青一辈的吴真、尹天官都已开坛授法。掌教天风亦喜亦忧,同门道行猛进,说明封山之措有了成效,朝阳宫道统渐渐纯正,但他本身的修行却不进反退。天风跟从周君内二十余年,师父表面上对待他与其他人无异,但从日常随侍的点滴,他能感受到师父对自己的悉心栽培,师父总是在不经意间,通过微不足道的细节表达自己的好恶,若有若无,不着痕迹,非具见微知著的观察力,无法体察师父的苦心。到了晚年,周君内可能预感到自己俗日无多,行事不像过去那样遮遮掩掩,让朝阳宫退出俗世纷争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天风克尽职守,希望从旁襄助师父一臂之力,哪知师父大彻大悟,突然撒手归仙,自己一夜之间成了朝阳宫的掌事之人。
天风自感才德俱不足以执掌朝阳宫,比之师父更是望尘莫及,但他视师父如真神,师父让自己当掌教,他的安排绝对不会错,自己只有奋力而为,按师父的教导行事,方才不负师父的苦心孤诣。武显扬等人意图篡权,双方火并,他能重创武显扬,得益于师父密授的剑法,显然师父早料到会有此变,武显扬等人下山后,他果断下令封山,去俗存道,潜心修真,三年来,朝阳宫道法已成气象。但有武显扬这样的虎狼在侧窥视,一旦危机来临,以无为之肉身对抗蛮横之刀剑,朝阳宫能幸存吗?他整日思虑此事,不自觉间沉溺于内丹之学,苦修清宁生,自感对本门武学领悟日深,对道法却日渐隔膜,每每想到此处,他都是惊出一身冷汗,但又无力自正。
这天老秦在灶旁忙活,忠恕坐在一旁小凳上,帮着往灶里添柴,安仲期的弟子陆恒来厨房取露,逗了忠恕几句匆匆走了,将一本《洞仙谱》遗漏在厨房,忠恕好奇,取过来翻看。《洞仙谱》是南朝道人作的伪书,讲述左慈、葛玄等前辈高道的神迹,忠恕一字不识,但书上有不少插图,图中之人仙风道骨,长衣飘飘,或骑驴行走在村陌,或坐船行驶于波上,忠恕第一次接触到书籍,大感好奇,老秦见他看得入神,心中一动:该教孩子识字读书了。当天晚上,等忠恕睡着,老秦向史胡子和老阿提起想让忠恕读书的事,史胡子和老阿都表赞同,但说到由谁来教他,却都犯了难。老秦和老阿根本就没读过一天书,史胡子自称在故国是有名的智慧之人,精通胡文,汉话也说得流利,汉字却不识几个,寺里的道人们每天打坐诵经,忙忙活活,不可能做一个幼童的蒙师。最后还是老阿提议,让史胡子去寺里借些《洞仙谱》之类带插图的读本,他脑子好使,就算看不懂文字,猜也能猜出故事大概,给孩子讲一讲外面的世界,总有些好处。老秦觉得这办法还行,史胡子嘴巴利落,就让他明天找监院法言说这事,史胡子沉吟一会,说忠恕这孩子出现得太突然,掌教和监院心里免不得有疑惑,他平日里嘻笑惯了,不被道长们信任,孩子是老秦首先发现的,读书的事,最好由老秦去说。忠恕的一切,老秦想当然认为应由自己做主,也没多说,第二天就去找法言。
法言听后迟疑一会,说午后再给老秦答复,老秦走后,他马上去见天风。天风此时已经断定送忠恕来寺之人并无恶意,但如何安置这孩子一直是个难题,孩子太小,不能出家入道籍,也不能送到山下人家寄养,让孩子读些书长点见识,也自然方便他日后生活,于是就同意了。
史胡子白天忙活,晚上就从那本《洞仙谱》入手给忠恕讲故事,忠恕对书中的仙迹似懂非懂,但对人物情节非常着迷,史胡子是天生的故事高手,嘴巴伶俐,又见多识广,刻画人物细致入微,把仙道讲得栩栩如生,宛在眼前,又把鬼怪讲得活灵活现,经常吓得忠恕直往三人的怀里钻。七天后忠恕已经把《洞仙谱》的故事背得烂熟,史胡子就去藏经阁找贾明德,请他给孩子推荐一本书,贾明德对阁中藏书了如指掌,马上给他推荐了一本《搜神大全》,这本书中的故事都很简单,多数记述都只有寥寥数笔,插图更少,史胡子只能发挥想象力,胡乱猜测,瞎诌一通,忠恕仍然听得津津有味。
道家的仙鬼传奇,总是少不了男女情事,遇到这些,史胡子就跳将过去,忠恕偶尔问及画中仙女的故事,史胡子谎称那是罗刹国女神,他没见过,所以讲不出来。忠恕这天在书中看到一页彩色插图,图中有一个褒衣博带红色头发的女仙,就问史胡子:“二伯,这个是不是罗刹国女神?”史胡子翻看一下,也不知这是哪里的故事,怕忠恕追问,就摇头:“不是,这是人世间的仙女,罗刹国的仙女比她美多了。”忠恕更好奇,就追问罗刹国是个什么所在,里面的人是否都像画中仙女一样长着红色头发,史胡子只得胡乱应付:“罗刹国里都是仙鬼,之所以叫仙鬼,是因为里面的人半仙半鬼,白天像仙女,彩色头发蓝色眼睛,白得像云,美丽无比,晚上像鬼,青面獠牙,月亮下去后就出来吃人。”吓得忠恕再也不敢提罗刹国的事。
一本《搜神大全》讲完,忠恕已经记住上百仙道人物故事,贾明德又推荐了《山海经》,里面都是些仙人逸事,忠恕就这样在仙道神话中打发着童年时光。转眼又是五年过去,忠恕已经十岁了,个子长到老秦的肩膀高,史胡子早在两年前就已把藏经阁里有插图的仙志借了一遍,就接着借阅以胡文撰写的神话故事,藏经阁的胡文书只有区区数本,很快就借完了,忠恕每天晚上都要听故事,史胡子被逼无奈,就开始搜肠刮肚地自己杜撰,开始还有些新意,到得后来,渐渐落入套路,往往他的神仙鬼怪刚出口,忠恕就接口说出下文,害得他不得不时时向贾明德请教如何编造神道人物。每当史胡子不在眼前时,老秦和老阿就让忠恕给他们讲故事,有时寺里的道人们听了,也觉得这孩子讲得有趣。
除了听二伯讲神仙,忠恕最高兴的事是陪着三伯老阿去寺外挑水。寺里道人们洗漱,用的是左边小河里的雪山融水,山门右侧有道小山谷,隔着山谷有片松林,林中有一口泉眼,泉水甘甜凛冽,一年四季喷涌着,冬天也不结冰,阿波大寺几百年来都是吃这山泉水。泉水蜿蜒流向一里之外的大湖,所经之处草木繁荣,就像一条绿色的走廊。八岁那年,忠恕让老阿箍了两只小木桶,每当老阿出去挑水,他也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跟着。老阿怕伤到忠恕肩膀,每次挑水,总是采摘一些松蘑、花针之类的野菌或草药装满他的小桶,忠恕高高兴兴地挑着回到寺里,自己洗净,然后老秦施展拿手本领,不一会,寺里就飘满诱人的香味,吴真、尹天官等年轻道人功力稍浅,几乎每次都被这香味困扰半天,久久无法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