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北厢察 2(1 / 1)
太阳快要坠入地平线,忠恕被突厥骑兵带着返回大营,前方出现一片白色的毡帐,其中有三顶大帐格外高大显眼,中间的一顶前飘扬着一面绿色狼头大旗,看来那就是福拉图的牙帐所在。
进入营地,达洛对押送忠恕的骑兵道:“把他送到我的营帐,一会特勤殿下要审问。”说完和歌罗丹一起跟随福拉图走了。那两个骑兵把忠恕带到一顶灰黑色的毡帐前,帐门口有两个士兵把守着,为首的骑兵对士兵道:“达干大人命令送来的,一会要提审。”忠恕知道这就是达洛的营帐了,他跳下马来,自己走了进去。
天色已昏,帐里没有照亮,光线更暗,忠恕适应了一会才看清帐里的陈设,达洛是福拉图手下的达干,职爵应该不低了,帐里却简单得让人惊异。突厥最高级的统兵官称厢察,也叫设,既管军又管民,权力极大,由大可汗的子弟出任,达干是仅次于厢察的统兵官,每有战事,达干领兵出征,事后总被赏赐很多掠夺品,也律台俟斤的职位与达干相当,他的营帐里珠光宝气,金银器具非常之多,设施堪称豪华,达洛年纪轻轻就能当上达干,要么是亲贵子弟,要么立有大功,但帐中除了一张大弓,一柄宝剑,一把长刀,就是地上铺有一个薄薄的毛毡,再无其它物品,比忠恕和宝珠在也律台部落的毡帐还要简朴,不知道这位达干是如何生活的。
忠恕内力被封,在黑暗中视物,一会就感到眼睛发累,他试着运了运气,不知达洛使了什么点穴手法,自己的任督二脉就像不存在一般,毫无内力可提,再想提振一下丹田,看能不能冲开禁制,但念想刚起,就觉得丹田处像针扎一般痛。这滋味他记忆犹新,那是在幽州被宝珠制住后,他运气冲穴,结果丹田一痛就昏了过去,他不敢再试,此时生死未卜,不是乱行乱试的时候。
忠恕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达洛身怀雄厚的清宁生内力,却又和宝珠一样懂得克制清宁生的手法。清宁生功法天下闻名,流传甚广,但其修炼过程繁复无比,又特别注重习练者的天赋,一般的武人,别说修至五六重以上的高境界,光是筑基就要耗费半辈子,朝阳宫的掌拳指剑等技艺也并不隐秘,但能练到达洛这种境界的人少之又少,他背后绝对有朝阳宫的人,那会是谁呢?
忠恕在柔然灭族时奋一时意气,结果失手被擒,现在生死未定,突然想起了庭芳,想起临行前独孤士极的交待,暗暗后悔,如果当时被福拉图凌迟了,庭芳不知会如何伤心绝望,还有宝珠,她现在在哪里?如果她知道自己死了,又会如何呢?
正在他苦思之时,只听外面脚步声响,帐门打开,达洛和歌罗丹走了进来,歌罗丹在帐中点着火把,达洛用突厥话道:“段壮士,特勤殿下要见你。”忠恕道:“请带路吧。”达洛道:“不忙,段壮士莫怪,我想把一件物品收回去。”他指了指忠恕的腰间,忠恕不知他是何意,达洛掀开他的长袍衣襟,解下软甲递给歌罗丹。这是宝珠留下的唯一物品,忠恕绝不会任人取走,伸手就去夺,达洛左手轻轻一拦,道:“段壮士,软甲我先替你保存着。有句话我想叮嘱你:留得性命,不要让送这件礼物的人绝望。”忠恕觉得达洛好像知道软甲的来历。
忠恕此时已经想明白,须得忍辱负重,留得性命返回大唐,想明白了这一层,心中就变得坦然,只要福拉图不杀他,无论受到何种折辱,他都会慨然接受,于是向达洛道:“谢谢提醒!我的消息请不要告诉她。”他怕宝珠知道自己有难,拼死来救,那样反而连累了她。达洛点点头:“她目前不在圣山,一个月后才会返回。”此话证实了达洛认得宝珠,而且她们关系不浅。
达洛道:“我用困龙诀封闭了你的内力,对身体无害,但请不要尝试冲穴,那样会导致内力攻心,吐血而亡。”忠恕点点头,达洛对歌罗丹道:“麻烦你把软甲转交给致单大人,暂存在他处。”歌罗丹道声好,他用手抚着软甲,眼睛冒光,这人的眼睛很奇特,白天看着发亮,夜晚像兽眼一样闪着荧光,想来眼力一定很好。
达洛带领着忠恕来到大旗下的毡帐,毡帐前站立着两列威武的侍卫,有专人在门口举着火把,估计这是福拉图的行帐。进到帐中,忠恕眼前一亮,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大帐的两侧挂着光亮闪闪的丝帏,丝帏上绘有彩画,都是胡人的游乐对战场景,明显不是中原的东西,沿着帐帏摆放着许多饮食器具,非金即玉,里面的陈设比也律台俟斤的大帐豪华多了。毡帐的正中央摆着一张二尺高的大胡床,福拉图盘腿坐在胡床上,火光闪耀着,在她周身形成一圈光晕。她右手边摆了一把黄金镶边的雕花椅子,致单大人无精打采地坐在上面,双眼半睁半闭。看到忠恕进来,致单大人一怔,头微微抬了抬。
忠恕在福拉图面前昂首站立,静静地看着她,福拉图问:“道士,你会看天象吗?”她竟然真以为忠恕是道士,忠恕摇头:“不懂!”福拉图又问:“那会预测死生?”忠恕又摇头,福拉图眉头微皱:“呼气吐纳长生之道呢?”忠恕还是摇头,心想这位女特勤居然对道家了解挺多的,她听信达洛的话,真把自己当作道人了。
福拉图见忠恕一问三不会,怒了:“那金石医药,炼制还丹你也不懂了?”忠恕点头:“确实如此!”福拉图大怒:“除了杀人,你还会做什么?”忠恕忍不住反讽道:“也许我在战场上斩杀过对手,但我不喜欢杀戮,与殿下相比,也谈不上会杀人。”福拉图霍地站了起来,瞪视着忠恕,蓝眼睛像狼眼一样放着光,忠恕平静地看着她:“我杀人只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立威。”
忠恕浑然不惧,虽然他刚才想过要委曲求生,但事到临头,要让他阿谀乞怜,苟活一时,绝对办不到。
达洛见忠恕公然顶撞福拉图,头上直冒汗,看福拉图的样子,只怕立刻就要发作杀人,可令他意外的是,福拉图瞪了忠恕一会,转头对他道:“把此人带到灰帐去,当着他的面把那个假道士杀了,让他顶上。”
达洛带着忠恕出了大帐,福拉图问致单大人:“老师,您认得此人?”致单点点头,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是商队首领的护卫,曾经来过两次。”福拉图一怔:“来拜见您吗?”致单大人点点头:“这人不是道士!”福拉图道:“您也听见了,达洛认定他来自于中原最有名的道观。”致单大人道:“看面貌倒像是中原的书生,可能与达洛师父一样,是一个出自道观的烈士。”福拉图道:“这倒有意思了。如果是像定西可汗那样的人,收服了他,对我们必有大用。”致单大人微微摇头:“这人不是为富贵而来,其心不测,最好杀掉。”福拉图道:“不忙在一时,达洛已经制服了他,要杀他就像拔颗小草一样容易,如果他有心投靠,错杀就太可惜了。您今天没见识此人的凶悍,简直就像轧荦山现身,附离们都吓破了胆。”
轧荦山是祆教的战神。致单大人眼睛缝里透出亮光,叹了口气:“殿下对凶悍之人过于纵容了,身边这样的人太多,有朝一日起了风波,只怕会反噬于你。”福拉图笑道:“老师,从小您就教导我,成大事须冒绝大风险,无非常之人,成不了非常之事,只任用羔羊一样的人,必定落得与羔羊同样的下场。”致单大人无语。
达洛带着忠恕出了大帐,向紧邻的一个较小毡帐走去,这个毡帐门口也有两个侍卫把守,达洛转身对忠恕道:“段壮士,你小心应对。”忠恕不知他是何意,达洛推开门进去,忠恕跟着进来。只见帐中灯火通明,里面放置了几张胡床,两张桌案,除了两张胡床上放置了铺盖,其它的地方包括毡垫上都堆满了书,猛一看像是个书房。
有两个人正在伏案写作,见达洛进来,都是一怔,停下了笔,达洛对左面那人道:“枢机道长,请出来说话。”那是个四十来岁留着长胡子的人,看形貌衣着,绝不像个道士,他站了起来,谄媚地笑道:“达干大人,特勤殿下有召吗?”达洛点点头,看来这位枢机道长就是福拉图口中假道士,他从案上捧起一叠纸来,弓着腰媚笑:“达干大人,这是我新译的道经,先请您过过目?”达洛不接,对着忠恕点了点头,然后示意那枢机道长跟着他出去,枢机道长无奈,只得把纸放回桌案上,跟着达洛出去了。福拉图命达洛当着忠恕的面杀了那个枢机道人,不知为何他没遵命。
忠恕关上了门,另一个人看着他,满脸疑惑,忠恕见他五十上下年纪,白净脸,穿着与突厥人相似,却留着一头短发,不知是何许人。那人呆呆地看了忠恕半晌,缓缓问道:“枢机道人回不来了吧?”忠恕点点头,达洛虽然没有当面杀那道士,但也绝不会放他活路。那人指了指对面的桌案,又指着一张胡床,道:“都是你的了。”看来这些是枢机道人留下的东西,自己接手了,忠恕走到桌案前,见上面竟然摊着一本《出家因缘经》,像是商队携带来的,另有几页纸,上面写着突厥文字,看不懂何意,又翻了翻胡床上的书,赫然都是《大洞真经》、《道德真经》、《庄子》这般的道家名篇,想不到在漠北草原上,还有人在修持道家经典。
那人的眼睛一直随着忠恕转,这时用汉话道:“枢机来自崆峒山云仙观,道法不错的,可惜文才有限,译得过慢,又注解不精,特勤殿下早就看不惯了,唉!”忠恕一怔:“福特勤要他译道经?”那人点点头:“现在由你来译了。”忠恕这才明白枢机道人是因何被杀,他一个真道士竟然被自己这个假道人顶替,真是好没来历。福拉图想把道家经典翻译成突厥文,这又有何用呢?
忠恕苦笑一声:“我一个字也不会译,福特勤只怕永远不习惯。”那人盯着忠恕的脸,小心问道:“道友来自哪座名山呢?”忠恕道:“我从小在祁连山中长大。”那人一愕:“恕我冒昧,没听说祁连山上有道观呢。”他没听说过朝阳宫,忠恕道:“我不是道士。”那人微皱眉头:“请问阁下修的何种典籍,尊师是何门派啊?”忠恕道:“我只识得几个字,看过的书也有限,没有老师。”那人眉头皱得更紧:“阁下可有著述?”他一直想当然地把忠恕当作一个饱学之士,忠恕道:“我识字不多,看书都吃力。”看忠恕的神色不似在说谎,那人更是惊讶,忠恕干脆把话一下说透,省得他再乱猜:“在下段忠恕,是汉人商队的系马,因为看不得突厥人滥杀无辜,所以与他们有了争斗,失手被擒,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和突厥人打仗了?”忠恕点点头,那人紧问:“还死了人?”忠恕道:“我杀了几十个附离。”那人嘴巴张开,好半天合不拢,过了好一会才喃喃道:“每个附离都像闪电一样被特勤殿下痛惜,想不到…”忠恕觉得他的样子有点可笑:“那两只狼也被我杀了。”那人的吃惊神色简直无法形容,眼睛直盯盯地看着忠恕,好半天才眨眨眼,道:“贫僧法号昙会。”忠恕一怔:此人竟然是个和尚,看外貌一点也不像。昙会知道他为何发愣,苦笑道:“除了头发短些,贫僧已经与突厥人没有区别了。”忠恕问:“大师怎么会在这里呢?”昙会不答,道:“阁下饿了吧?我平时不备肉食,这里还有点奶酪,你先将就着垫垫肚子吧。”
经过一天惨烈打斗,忠恕确实有些饿了,接过昙会递过的奶酪就吃了起来,奶酪入口,只觉得无比香浓。昙会在旁边看着他吃东西,一边缓缓介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