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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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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义走后,姜淑瑶摸黑轻手轻脚换上了春节时穿过的紫衫皂裤,将箫和日常用品用布包好,然后和衣躺在板铺上。离动身还有好几个时辰,但她怎么也睡不着。眼皮沉甸甸的老往一块儿粘,却刚一闭眼打个盹就醒来了,一连串的疑问在脑子里转,但最终还是迷惑不解。后来她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没多大时候,笃笃的敲门声把她惊醒了。门外站着三个蒙面人和一匹特别高大体壮的马,她认出其中一人是吴天义。蒙面人们都不说话,两个蒙面人将她抬上马背,紧接着,有个人也挎上马背坐在她身前。她还没坐稳,脑袋就被一个布套罩住,只有两只眼睛和鼻孔露在外面,接着又给她穿上皮制的铠甲,手里的布包也被另一个人拿去了。吴天义小声嘱咐她捉紧身前人的衣服。接下来,姜淑瑶骑着的马顺着通道向宿舍区外走去,吴天义和陌生人步行跟在后面。到了宿舍山墙旁的甬道上,她看到墙下有六匹马,四匹马上骑着拿兵器的兵士,他们也一律蒙着面,吴天义和陌生人悄无声息地各上一匹空马,之后,吴天义领头,姜淑瑶所骑的马紧随其后,其余的马呈半包围状将她围拢在中间,顺着甬道向外行进,将两边黑黢黢的建筑物抛在后面,因马蹄上都裹着棉布,所以听不到马蹄声响,仿佛踩着云朵一般。一路上,姜淑瑶心里既害怕又坦然,既忐忑又踏实。不大时候马队拐进另一条甬道,穿过甬道行至范骊所辖的军马草料场附近时,忽听一声呐喊:“上啊!”喊声未落,从新建的军马圈围墙后呼啦啦冲出一伙骑马的人,马群四散着朝他们包抄而来。领头的吴天义见状低声命令道:“跟上我,向右突围!”说着率先掉转马头,猛拍马背,马箭一般朝前冲去,其余五马紧跟其后,姜淑瑶此时已经吓得缩成一团,紧抓身前人的衣服,唯恐掉下马背。对方一看他们突围,一齐快速向右方拦截,吴天义的马见前面出现了一道马墙,胆怯起来,没有横冲直撞,而是来了个急转弯,但又被另一道马墙拦住了去路。吴天义低吼一声:“给我杀!”其余的兵士立即跟着冲向对方。对方更不示弱,立即迎战,短兵相接,武器的碰撞发出清脆的铮铮声,同时火星闪烁,偶尔有人在惨叫。姜淑瑶紧紧抓着身前人的后衣襟,面部紧贴其后背,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毕竟寡不敌众,没多大功夫,吴天义麾下的两名兵士先后栽下马背,姜淑瑶身前的兵士似乎武艺更强些,挥舞着长柄戈,左砍右刺,一口气将三个敌人弄下马去。姜淑瑶一直俯在其背上,闭着双眼,只觉得身子随着马的运动在悠来荡去,有几次大幅度的运动,差点掉下去;有一次肋部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疼的眼泪都流出来了,但她仍死死地抓着衣服,两手都抓酸了,抓麻了。突然,身前的人“哎呀”惨叫一声,先猛地朝后仰靠了一下,接着身子向前匍匐,手中的武器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身体徐徐向下滑落,姜淑瑶当即断定此人非伤即死,只得松开双手……厮杀仍在继续,马仍在奔跑,她匍匐在马鞍上,别说直腰,连头都不敢抬一下,耳旁全是马的喘息声、兵器的撞击声和人的嘶喊惨叫声,恐惧使她的心跳、血液、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全身的肌肉缩成了僵硬的板块,大脑处于停滞懵懂状态,只有灵敏的耳朵在接收着各种声音,整个身体差不多成了一具僵尸。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马的喘息声没有了,兵器的撞击声没有了,嘶喊惨叫声消失了,感觉不到身子悠来荡去了,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了任何声息,只剩下铿锵低沉的马蹄声了,身体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当眼前豁然一亮时,姜淑瑶感觉骑着的马突然停了下来,同时耳边响起一个兴奋得有些变了调的声音:“姜师傅,让你受惊了!”声音十分耳熟,她本能地坐直了身子,灯光下,淳于彪正神情得意地看着她,她大为错愕,目瞪口呆,“啊”了一声滑下马来……

吴天义丢盔弃甲,胳膊上受了轻伤,还差点被对方活捉。他万没想到淳于彪这只老狐狸早有防备,也弄不清楚自己的部下几人伤亡,几人被俘,更不知道姜淑瑶是死是活,是跑掉了,还是被掳走了?总而言之他带的人全无影踪,如果自己的人跑的跑了,死的死了,那就跑无证据,死无对证,如果淳于彪抓到了活口,他这个亲自策划指使者十有八九会暴露的。事情未成还酿成了祸患,最要紧的是谋划对策,让自己惹火别烧自身。他孑然一身立于偏远的角落,侧耳静听,四野归于平静,确信淳于彪的人马已回去,便悄悄溜回了将军署……

姜淑瑶是被尖厉的惨叫声惊醒的,她一睁眼,屋里黑咕隆咚,伸手一摸,发现自己和衣躺在莜麦秸上。环顾四周,窗户上没有糊麻布,而是竖着一排差不多有胳膊那么粗的木档,微弱的光线从木档的间隙射进来,隐约看到屋子里除了乱糟糟的莜麦秸,什么都没有,恍然想起昨晚被淳于彪关在了刑牢部的禁闭室。她的额头肿起一个大包,上面有一片伤疤,脸颊上扒着一道道、一片片干血痂。起初姜淑瑶并没有被关在这里,而是在淳于彪将军署的西厢房,当时她从马背上掉下时,被站在一旁的韩珠接住了,她又喊又叫,拼命挣扎,试图逃脱,却被胡精和几个兵士弄进了西厢房。西厢房是警卫兵的宿舍,屋里的墙壁洁白而光滑,一面墙壁摆放着衣物架、兵器架、几案、木盆等用品,一面墙壁并排摆放着四只木榻,榻上有暄腾腾的棉被褥,胡精和几个兵士将她撂在紧挨后墙的一张榻上。淳于彪进来的时候,韩珠和胡精正你一句我一句地询问姜淑瑶,谁是帮助她逃跑的主谋和指挥者。之前淳于彪回房间特意将自己修饰了一番,脱去戎装,换了一身缎面休闲装:绛红色褂子,黑色裤子,然后洗了把脸,再将胡子剪得齐齐整整,整个人阳刚英武中多了几分帅气柔情。他手里拎着一支箫,望着坐在榻上的姜淑瑶,神色十分得意与兴奋。姜淑瑶低垂着头,面朝墙壁背对着他们,默默无语。淳于彪瞥了瞥姜淑瑶,扭头对韩珠、胡精说:“你们先去刑牢部拷问那两个人吧,我稍后过去。”韩珠说声“是”,与胡精会意地交换一下眼神,知趣地出去了。淳于彪关上房门,然后坐在几案前的竹垫上,把玩着手里的箫,默默地望着姜淑瑶,原先红润的面颊油亮生动,印堂舒展放光,荔枝眼春光闪烁,感叹道:“你明白吗?这是上天把你送在我这儿的,你我确实有缘份啊!”姜淑瑶仍低垂着头,背对着淳于彪,一言不发。她上半身穿的皮质甲衣已被脱去,露出了淡紫色褂子,呼吸中,后背、双肩微微动弹着;因双臂向前交叉抱着前胸,衣服紧贴着双肩与背部,显露出丰满浑圆的酮体。淳于彪凝视着久未见过的娇影,忽然起身变换了一下视角,又看到了那个鼓出来的小腹,随即心里不爽快,片刻,又皱头舒展,脸色明朗起来,诚恳地说:“本将军是怜香惜玉之人,有本将军在,你不会受委屈的。”说着拿起瓷壶倒了一盏水,放在木几上,“估计你口渴了,过来喝些水吧。”见姜淑瑶不为所动,起身走到榻前,将箫双手捧向前去:“物归原主吧,往后你吹出的美妙音律,本将军可要一饱耳福了。”姜淑瑶依然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淳于彪沉默片刻,突然问:“请告诉我,谁是帮助你逃跑的主谋?”姜淑瑶继续沉默着,好像没有听见。淳于彪见状,冷笑一声说:“你不说也无妨,我可以撬开别人的嘴说。”停了一下又说:“咳,看来呀,再聪颖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你以为范骊真心爱你吗?否!他爱的是他的仕途前程!最喜欢你、最愿意给你幸福的人,你却躲他烦他恨他!”姜淑瑶还是不动不语,仿佛一尊陶俑。淳于彪突然转愀为乐:“哎呀,我的美才女,别自寻烦恼了,我已命大师傅给你做饭去了,一会儿本将军陪你吃夜宵,先喝点水吧。”从几案上取过水盏,捧在姜淑瑶面前,姜淑瑶瞥瞥水盏,好像看到趴满苍蝇蛆虫的狗屎那么恶心,猛然跳了起来,“噌”地窜到了紧挨窗户的榻上,连淳于彪看都不看一眼,立刻又垂下头去。她紧锁眉头,面如土色,正陷入无助的绝望之中。淳于彪感到有失颜面,心里很不爽,鼻子一哼,恶狠狠地说:“真是不识好歹!”神情变得十分冷峻,压低声音说:“有些话我实在不能说……就算你不喜欢我,难道连自己的生命也不爱惜了吗?你答应和我在一起,就是我的人了,我拼上老命也要保你平安无事,还否则的话……”姜淑瑶已被愤怒冲昏了脑子,对如此露骨的话毫无反应,没等他说完,突然一跃而起,“嗖”地跳下榻去,将淳于彪手里的箫和水盏撞落在地上,一脚踩在箫上,騞然一声脆响,箫碎为数半。姜淑瑶顾不及她的箫,朝屋门猛冲过去,淳于彪淬不及防,一时懵住,等反应过来时,姜淑瑶已冲到门边,但她的脚滑了一下,脑袋重重地撞在门框上,殷红的血液立马从额头涌出来,滴答滴答掉在雪白的大理石地板上,宛若一颗颗含苞速放的花蕾。她迅速爬了起来,忍着剧痛双手抓住门把手,却被冲过来的淳于彪捏住了双肩。她用力拉开房门,声嘶力竭地喊:“范兄,快来救我——!”同时奋力挣扎,淳于彪死死拽着她,竟有些力不从心,眼看就要挣脱,急忙大喊:“来人!快来人哪!”喊声未落,四个兵士奔了过来,七手八脚将姜淑瑶摁倒在地,她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身子软绵绵的不动弹了。淳于彪气急败坏地吼道:“给我关进禁闭室去!”兵士们捉住姜淑瑶的四肢,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径直朝大门走去。她微闭了双眼,急促地喘息着,身子一动不动,仿佛一只筋疲力尽的待宰羔羊。淳于彪盯着被兵士们弄得四仰八叉的姜淑瑶,直到消失在大门外,转身回屋,发疯般在地上踅来踅去,突然一屁股坐在垫子上,盯着破碎的竹箫,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他失望,沮丧,愤怒,还夹着丝丝缕缕的怜惜与于心不甘。愣怔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跃而起,大步出屋,急匆匆朝大门外走去。

兵士们将姜淑瑶扔进禁闭室,锁上房门就走了。屋里黑乎乎的,姜淑瑶摸索到墙角铺着的莜麦秸,躺在上面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中途醒过好几回,是被人的惨叫声惊醒的,声音非常嘹亮,非常凄厉,一声连着一声,她感觉像利箭一样,不断从自己的心房穿过。不知过了多久,姜淑瑶睁开眼,发现屋里一片光明。她感到浑身酸痛,挣扎着坐了起来,忽然墙壁上闪出一个黑影,黑影是从窗户上射过来的。她扭头一看,按装了粗木档的窗户前,淳于彪正板着面孔望着她,竖着的木档将其面孔分成了两块,他的表情很复杂,有愠怒,有兴奋,有失望,也有惋惜与爱恋。姜淑瑶狠狠剜了淳于彪一眼,马上扭过头去,淳于彪立马双眉紧蹙,目光变得犀利而阴森,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本将军希望你回心转意!”说完大步走去。片刻,房门被打开,两个兵士一前一后进来,一人手提精致的木盒,一人拎着小铜壶,两个兵士面带微笑,态度很和蔼,很客气,全然没有昨天夜里将她弄进刑牢部时那么凶神恶煞、粗暴野蛮,其中一个笑嘻嘻的说:“淳于将军请您用饭。”将木盒放在姜淑瑶面前,并将盖子掀开,夹着饭菜香味的白色蒸汽立马从里面飘散出来,姜淑瑶瞥瞥食盒,不为所动,另一个兵士放下铜壶,朝同伴使个眼色,两人转身出去了。阵阵香味直扑鼻腔,姜淑瑶盯着食盒,凝神静气地盯着,不住地咽着口水,突然呼吸加重加快,猛地用脚将食盒踢翻,磁盘、瓷盏滑落在地,白米饭、肉菜抛撒出来。恰好淳于彪踱到窗前,他望着里面的景象怒火满腔,恶狠狠地说:“哼,到阴曹地府和范骊团聚去吧!”姜淑瑶仍低头不语,用力咬了咬牙,长长舒了口气。正在这时,韩珠快步来到淳于彪身旁,小声说:“他招供了。”淳于彪脸上立刻闪出一丝欣喜,转身急匆匆走去,韩珠紧跟在后。不一会,那面又传来几声惨叫,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

淳于彪终于如愿以偿——从那个活下来的俘虏口中得知,帮助姜淑瑶出逃的组织者果然是吴天义。他起先并不抱多大希望,估计这个兵士也像那个被刑讯逼供折磨死的兵士一样宁死不屈,没想到最后还是招了,“吴天义”三个字太来之不易了,也太弥足珍贵了,有了吴天义,就不愁揪不出范骊这个幕后指使者。事情重大,淳于彪立即报告了司马昊,司马昊马上给太尉府写了奏章,命淳于彪派人送至太尉府,淳于彪便委派韩珠带了两名兵士火速赶往咸阳;一面秘密召集精兵强将五百人,自己亲自率领,将吴天义的将军署团团包围。将军署的卫兵试图出去通风报信,调集援兵,却被淳于彪的人马全部捆绑擒拿。淳于彪手持冰锋剑,带头冲进将军署,将主屋、两边的厢房、后院的厨房、饭堂、马圈、厕所等搜了个遍,但并没有见到吴天义。他马上断定吴天义已经逃跑,搜捕过程中发现失踪的人还有校尉东方赤谷、校尉商煜昭及麾下兵士二十余人,遂立即向司马昊作了汇报,司马昊命他又派人奔赴咸阳城向太尉府报告,太尉府接到报告后,立即张贴吴天义的画影图形,通缉吴天义。司马昊将淳于彪、韩珠和接任商煜昭校尉职务的赵宏福召集在一起开了紧急会议,宣布吴天义麾下所有兵士收编淳于彪管辖,赵宏福校尉爵位不变,部分兵士内心不服,无奈是督察署总管的命令,只得服从。

姜淑瑶躺在莜麦秸上似睡非睡,自从落入淳于彪之手,她一直处于仇恨与绝望之中,精神快要崩溃了。突然听到有人敲击窗户,以为兵士们又给她送饭送水来了,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淳于姣。或许屋里光线不好,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木档外面的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姜淑瑶很惊讶,望着淳于姣欲言又止,淳于姣似笑非笑,可以看出,本能的怜悯中透出按捺不住的得意。淳于姣说:“唉,不诚诚实实为朝廷效劳,却走邪门歪道,真是自讨苦吃!”姜淑瑶平静地说:“为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值得。”淳于姣立马恼羞成怒:“哼,瞎猫逮住了死耗子,真是驴踢了脑袋!”说完匆匆离开。淳于姣一出刑牢部大门,韩珠迎面走来,他立住脚,望着淳于姣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笑嘻嘻的说:“参观禁闭室去啦?”淳于姣斜着眼瞥了瞥韩珠没言声,扬长而去,韩珠立刻紧跟在后,说:“姣儿……咱俩毕竟恩爱过一场……爹又那么想成全咱……”淳于姣停住脚,慢慢扭回头,一脸冷笑,瞪着眼说:“以后别再死皮赖脸纠缠我,当心挨揍!”说着快步走去。韩珠望着淳于姣渐渐远去的身影,脸色阴沉下来,鼻子一哼走了。

按照规定,逃跑的劳工一般最少要被监禁十天,司马昊权衡利弊,第五天便命淳于彪释放姜淑瑶去彩画房干活,淳于彪已对姜淑瑶彻底绝望,接到司马昊的指令,明知送进地宫就是送死,欣然照办。这天,除了地宫内的壁画和雕刻,所有需彩画的陶制品全部完成,各陪葬室的陶器也全部摆放完毕。地宫、各主墓道彩画开工之前,施工管理部的人员先让画工们拆除彩画区所有的房子棚子、部分军营、军马圈、草料场等临时建筑,搬运整理剩余的建筑材料,并将拆下来的椽檩、砖瓦等废料运往陵园外很远的地方,画工人数多干劲大,没几天就把活干完了。体力较弱的女画工也没能闲着,她们专门清理拆除临时建筑留下的垃圾,最后让画工们在拆除空地上也栽植了松柏树,秦始皇陵园展现出从未有过的崭新、整洁、葱茏与美丽。彩画地宫及墓道的壁画和雕刻开工这天,朝廷特派御史大夫手下的两名差官匆匆赶来,并将随身携带的密信交给司马昊。当晚,司马昊便将淳于彪招至督察署,传达了朝廷将所有画工闷死在地宫的密令,并给他安排了具体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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