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 《佛庙岭》(2 / 2)
七年之后,那个当年布施过大和尚,又冒雨率人上山的领头山民在一个清晨起来,打算出门去菜地里放放水。可一开门就愣住了,接着晨光他发现了地上摆着两样物件,一是和尚当年化缘时用的那个钵,另一个是自己婆娘给和尚装菜饼用的那个粗麻口袋。他恍然大悟,原来七年已过,和尚修行完毕已经飘然而别了。这时婆娘也起床出了屋子,看见爷们正呆愣地瞧着山路远方,手里似乎还端着什么东西,连忙抬手去接。可一经手却“啊”地叫出声来。山民忙低头去看,果然有奇事发生,刚才自己只顾出神寻和尚都忽略了这一点。原来那钵竟然差不多还是满的,而那两块菜饼上似乎只被咬了一口,而且还带着明显的热度,似乎跟七年前刚刚烙好之后没什么两样。
又过了二十多年,已经年过花甲的山民头领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进山采药,因为年纪大了,又在前两年生过一场大病,结果在下山的时候不小心跌伤了内脏,儿子们也因为救他,一个摔断了腿,另一个被蛇叨了一口。
当天晚上他们爷仨很晚了都没回家,婆娘趴在菜油灯下苦苦等了好久,却不知怎地在如此焦急的心境下居然还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很怪的梦,在梦里当年的那个大和尚就坐在她的面前,告诉她那爷三个下山时出了事,叫她赶快把佛龛上的钵和饼袋子拿上,马上就去进山道口接应一下。
和尚说完话,婆娘立刻就醒了。她半信半疑地去堂屋佛龛上取下那两物,按照梦中和尚指引赶到了进山的道口,发现那爷三个果真就躺倒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她哭着摇醒了断腿的老大,给他讲了自己的梦。结果老大却一脸惊愕地开口回道:“娘,我刚才也梦见了一个大和尚,说您带着救命的饭和水在山口接我们呢,只要把水给爹喝了,菜饼子给我和弟弟吃了就行。”
婆娘刚要骂,心说二十多年前你俩还都在娘肚子里转筋呢,怎么可能也知道和尚的事?更何况,都二十年了,里面还有吃的喝的?可回头一看就傻眼了,自己带来的钵放在旁边青石之上,正满满地装着一下子清水。而再打开布袋一看,两个热乎乎的菜饼子就在里面搁着,其中的一块上还有和尚牙印呢。
父子三人就这么被救了,而且没过几天,就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并且老两口一直又活了近三十年,直到九十二岁那年,才在同一晚睡眠中安然过世。据当时伺候老人的俩儿媳说,爹妈去世那夜,家里好像出现过几声朦胧的木鱼声,但因为都熬得太困了,就没留意。等忙活完了老两口的身后事,返回屋子去收拾东西时,老大老二才惊奇地发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直在佛龛上供了一个甲子的钵盂和布袋了。他们又想起媳妇曾经说的话,才似乎朦胧想起了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了。
又是数十年过去,当朝天子欲往西祁山访仙,打这佛庙岭中经过。及近午时,落脚于岭中旧镇。天子唤来随驾的学士们,要他们照往常一般,讲些个此间地界奇玄神妙的事儿来解解劳顿。学士们虽是终日投上所好,尽搜刮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但也大多都发生在那些传闻中的世外洞府和名山大川中,此处不过是个平凡至极的村镇,哪里能编出什么超尘脱俗的祥瑞说法。
正当皇帝面露不满之时,一名随侍太监叩拜御前,言称自己祖上便是此处山民,曾亲历过些神怪事儿,若是不妨,他倒是可以讲上一段儿。
这太监在大内平素便以耳聪嘴利得宠,只在半个时辰间便将近百年前大和尚救了他先祖等人的故事叙述得活灵活现,直引得皇帝啧啧称奇,不顾劝阻地叫数百禁军跟着,到太监家老宅和入山路口处分别都看了看,甚至还离着老远眺望了那妙莲顶几眼。
可太监从爷爷辈起就进京谋生,后来又因为做小买卖破了产,不得已将幼子给净了身送进宫去。眼下这千里之遥的山村老宅早已荒废多时,仅能从基石水井才能瞧出些当年模样了。至于眺望妙莲顶的行为更是一场空欢喜,毕竟那里虽然能瞧见主峰,但若是要达到山脚下起码还要走上数个时辰,再向上攀登百丈不止。况且自当年之事后,山民们对这片大山平添了几分畏惧,因此也逐渐向外面的镇子发展,不再做那些采药和捕猎的危险活计了。
皇帝架子大,不论做什么都又慢又周全,因此这一来一回折腾了两三个时辰,已经不足以在入夜前赶到下一处驻跸了。数位随臣在山中无法骑马,又不能如皇帝一般坐抬舆,因此这一住脚休憩,一个个怨声载道,哀鸣不已。
太监跪在御前,皇帝因听烦了臣属的怨气,此时也有些责难地怪他信口雌黄,讲了这子虚乌有的故事把大家好一顿折腾。太监喏喏称是,却仍旧信誓旦旦地说此事绝无掺假,乃是他家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直到他入宫之前,每逢初一十五还能见到爹娘西北望乡而跪,以一钵清水与两块菜饼为供,遥拜那位传说中的高僧。
君臣不置可否,当日都因为大感疲乏而早早睡去。数日之后,绵延十余里的庞大队伍终于离开了佛庙岭地界,在日落之时来到了一处官驿之中停驻。当夜子时刚过,守夜的军士突然发现各个帐篷中那些休哨的兵将官员全都一脸惊色地闯了出来,茫然地四下里找着什么。甚至连远处被层层围护着的天子居所也点起了通明灯火。
这场集体性的骚乱来去匆匆,很快就没人再提了。但皇上后来暗地里招了那太监和几个近臣入内后,对他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朕方才梦魇,陷入幽暗大雾,只觉枕边一人缓行踱步许久,末了打了三声木鱼,方才醒来。尔等可知何故?”
无人敢应,皆垂首叩拜而退。但皇帝不知道的是,岂止面前几个唯诺的家伙。除了站岗巡哨那些,方才营中数千安睡之人,无一不入此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