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 《朔阳变局 一》(2 / 2)
通报声又是一起响的,两匹快马谁也不让谁,并肩停在了吊桥上。但虎贲旅驻地离得近,近来屯驻数日歇息得也好,这一点显然是那个赶了数日路的信使所不能比的,因此单凭着嗓门也算分出了高低。孙维领着随从快步出来,目光晃动一路,最终还是停在了那个虎贲信使的脸上。
“哦?是曹将军的请柬?来人呐,快快接来给我。”孙维的胖脸上堆满了笑,挥舞着胖手使唤人。一个小厮闻言快步走过去,孙维似乎恍惚了一下,朝着身后看去,头回到一半才想起管家似乎被自己的重手给伤了,此刻想必是还在城头上缓着劲,便不再挂怀,而是继续说道:“还有,快把这位小兄弟的马牵去喂些精料,人也请去喝杯茶。”
虎贲的令兵一开始似乎还有些纳闷,怎么这孙刺史料事如神不成?居然还亲自开门接请柬。可就在他愣着神把封子递过去时,又听见孙维后面的话,忙是把马往回一拉,躲开了小厮牵马的手道:“孙大人,曹将军有令,此请柬送达即刻复命,不得延误。而且军令也在,说明了不论人马,不许吃喝收受朔州官员任何私下犒赏。多谢大人好意!”说罢也不等孙维回话,打马便走,只甩出一股尘土留在原地。
孙维的脸色立刻就变得不好看了,心想:太子和白化延那般臭脸我也不计较,横竖如今都是死人,你个曹家的小崽子也敢如此对我。什么叫即刻复命?明明就是不必等我回复的意思!这他妈的是什么请柬?分明是命令!一个小小的偏将,居然敢给我下不准拒绝的“请柬”?真是活腻了!主子都死了,你还仗的是谁的势?
那个接信的小厮是机灵的,瞧着孙维阴沉着脸,几乎要把目光都扎到虎贲营地去了,连忙悄无声息地把另外那封马同六的信也取了过来,到手一看,不仅送信的破牛皮袋子上全是一块块的暗红,露出的信封一角上还有着一个清楚的血指印,连忙出口提醒孙维道:“大人,大人,您快瞧马千户这信!”
孙维被叫回神来,愠怒地瞪了小厮一眼,只感觉胸里的那股邪火又涌了上来,可刚一抬手,眼睛也被那个“惨烈”的信件给瞬间吸引住了。于是禁不住抬头去望那候着的信使,结果却是看见了平平凡凡的一张憨厚脸,只是下巴比常人朝前更撅了一点,就是俗称的“地包天”,除此之外穿的不过是普通驿卒的打扮,再也瞧不出什么端倪了。
孙维目光里的意味很明显,小厮立刻领会,朝着那边叫道:“你,过来,大人要问话。”当他得到了孙维一个微微赞许的瞥视时,心中更是快活。他可是在城楼上亲眼瞧见了管家那场遭遇,但和那个留在上面送冰的不同,他几乎是立刻一路紧跟着孙维下来的。但他毕竟年纪还小,修炼得还欠火候,所以对于远处那满眼恶毒,几乎牙齿都要咬碎的管家并没有注意到。
信使恭恭敬敬地来了,给孙维行完大礼后就那么躬着身子候着。孙维再次细细地将他周身打量一遍,压住满腹的疑问和焦虑,尽量和缓地问道:“小兄弟,久等了,你来说说这信是怎么回事吧?”
别看那信使之前马术不输骑兵,可面对孙维这位西北地头上最大官儿的好脸色,一时间倒是紧张起来了,十分拘谨地回答:“大……大人,回孙大人,这……这信怎么了?我接到时就是这样的,没……没人动过。”
见信使误会了,孙维便要开口,但此时身边小厮又急着表现起来,开口骂道:“你个混账东西,孙大人怎地是你那个狗心思?快说,你这信是何人叫你送的?怎么如此脏污!就在这一字一句地交待清楚了,隐瞒半句要你好看!”说完又邀功似的看向孙维,希冀着能得到一个比刚才更赞许三分的目光。而孙维也确实没有叫他失望,脸上的肥肉挤在了一起,已经笑的完全看不见眼睛。于是小厮更得意了,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自己或许也能成为同批仆从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个,或许一年半载也能做个总管也说不定。
一旁的信使听见这番话,原本就丰沛的拘谨几乎进步成了惶恐,口齿也更不利落,哆哆嗦嗦地说道:“大……大人,小……小的只是奉命跑差事,前些日子京里乱子不少,我们都快累断了腿,这……这信袋子是小的当值那日一大早就在站中搁着的,还贴了一张盖着许多印章的加急封子,喏——在这。”信使说着又从怀里一个布包中掏出块脏兮兮的纸头,孙维定睛一看,心中唰地一下就凉了半截,这块皱巴巴的纸不是别的,正是自己当初叫马同六往京里递送太子焦尸时亲手贴上的封箱条,眼下这虽然只是一小段,但上面的残印却还能看清楚“大唐朔州刺史”的字样。
“不好,马同六那一队出事了!”孙维已经不用再盘问了,也不顾那信袋子的脏污,胡乱地撕扯开,现出了被血几乎污染了一半的信纸来。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信居然不是用墨,而好像是用一类的东西勉强写的,因此但凡是被血泡过的部分,内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了。
“宴……修之死……宫中毒……疑大人勾连伍里……不轨,钱无咎使宗朝兴杀卑职等……天降……千人死尽……侥幸……倘若还得命在,必尽速北上,面呈余密。”
密信到这里便结束了,孙维见到马同六那歪歪扭扭的签名落在最后,上面还有三指模糊的血印,显然是在极仓促的情况下写就的。他将这几十个字读了又读,努力发动全部智慧与联想,要把那些断了的句子给连起来。可他一思考却发现,马同六这密报中的信息明显极为重大,而自己居然很难勾勒出天玄城近期的大概情况。这一方面与孙维近期烦恼事过多有关,比如与秦军剑拔弩张却含而不发的高压对峙,比如在明月使全灭后,朔州境内全面开展的渗透与反渗透工作。而且除掉外部的事,家里也还有了不得的事儿令他烦心,比如就在他方才离家之时,夫人董氏还在哭天抢地,因为他那个宝贝独生子从朔阳大火那夜躲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只是中间托人写回来一封模棱两可的信,大约是说朔阳打仗太可怕了,自己会同几个大户公子哥去内地耍几日再回来。而自那信起,人就像从世上蒸发了一般,杳无音讯了。
而另一方面的问题是,自从马同六那一队人南下京城之后,自己这里居然没有收到任何旨意或命令,只有五日一次的兵部例报在传来传去,其中不过是以邓宣的口气与他来往,问一些敌我双方动态,以及军资需求的问题,也根本没有提及任何朝政之事,这是极正常又极不正常的情况。以他对宫里和庞敬那帮人的了解,就算再有目的的挑挑拣拣,也一定会将京中大事选择一种说法知会朔州,绝不可能连封往来的信都不写。难道他们已经完全不在乎与秦国的战争,光忙着赵谨继位,只任凭我在这儿撑着?可即便这样的话,起码也要有些安抚和赏赐下来,再不济也要开些空头票之类的吧?这一言不发算怎么回子事?
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孙维始终站在人群的簇拥里一动不动地愣着神儿,而一众随从兵将们太了解他的脾气,也只好都安静地陪着,连马似乎都很懂事地呆立在那,连声响鼻都不打。
“哐当!”就在这片人为的“万籁俱静”中,那个赶了大老远路的信使忽然毫无预兆地用那个躬身的姿势一头栽倒在地上。这一下来得极为突然,不仅将周围的随从都给吓了一跳,甚至连孙维都因为离得近又走着神而惊得浑身一激灵。
“来人啊!护驾!护驾!”那个小厮发出了一声尖叫,张牙舞爪地就嚷起来了。可这一次他可以说是因为过于积极,又缺乏经验,以致在错误的时间做出了错误的表现。只见孙维的脸黑极了,用一种极为不耐烦的目光把他的尖叫给吓回了嗓子。大袖一甩丢下了一句话:“叫医官来,把暑气解了抬回衙门,必须给他弄醒,我还要问话。”
空气中还飘散着浓郁的汗臭,仆役和军士们各自忙活着,遥遥看着这边的管家早已离开了,只剩下那个小厮在原地傻呆呆地站着,他觉得自己有点晕乎乎的,或许是也有些中暑,或许是那个得宠上位的梦已经彻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