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宫墙怨(三)(1 / 2)
皇上本是脾气极好的,从来对她都是温言善语,极有耐心。有时陪皇上散步,皇上闲问她几句诸如“昭仪今日做些什么?”“身体是否调养好了?”“需要什么只管告诉皇后,告诉朕也可。”“昱姝,给朕看看你今日写的字。”等等,有时也给她说说朝堂上的烦心事,楚昱姝就静静做个倾听客,偶尔应对几句泛泛的安慰之言。
楚昱姝少言寡语,很有把天聊死的本事,朱允炆有时也是寻不到话题。无话可说时,便和她下一局棋,小憩一阵就摆驾离去。珠玉配饰等小赏赐经常有,从未用天子威严逼她侍寝,她虽忐忑,也有一些温暖感动。
今日却不寻常。
皇上还在愤愤不平:“朕念他是亲四叔,即使他犯的谋逆大罪,朕也只是平乱军,仍不取他性命。可他,狼心不改,一再挑起战乱,步步紧逼。若不是朕的免死令,去年夹河之战,火枪强弩之下他便是有百条性命也死透了百次。这个逆贼,反复利用朕的禁杀之旨,践踏朕的宽容……”
楚昱姝有点愕然,再度看向朱允炆。
那么,今天小翠偷听到几个宦官的议论是真的了,皇上竟然真的下旨“勿伤四叔性命”!
有这旨意,这仗怎么打?
朱棣可是谋反篡位!
皇上这是要割肉饲虎?皇上还要做圣人不成?
既这样,当初削藩做什么?而且削得那样急猛。
太祖皇帝驾崩一个多月就先削了周王朱橚,废为庶人。
朱橚是朱棣的胞弟,醉心医学,楚昱姝案头的《袖珍方》就是周王府编撰的。皇上虽然把周王废了,医书还是留下来,并刊印发行,供民间使用。
朝廷拿周王开刀,明显是警告朱棣。
建文元年四月,朝廷削藩齐王、湘王、代王,三位亲王皆废为庶人。过两个月,又削岷王,废为庶人。
皇上登基一年就废了五位王叔。且湘王自觉含冤,当时就举家自焚了,其状惨烈。
为何独独对朱棣网开一面?
太祖皇帝封了二十三位亲王,这些王叔中,朱棣权势最大,野心最大,最难驾驭,在诸王中威望最高。
他造反,竟然禁杀之。
楚昱姝脑门里飘过一连串疑问。
朱允炆见她讶异之色,猛地住了口。
楚昱姝旋即回神,她眨眨眼,看着朱允炆,不知该怎样安慰。
朱允炆呼出一口气,有些讪然:“那是朝廷首次出兵征讨时,朕密嘱耿炳文的。”
楚昱姝点点头,望着朱允炆,等他继续。
其实现在说这个已无实际意义,眼下最关键的是怎样守住京师,挽救朝廷。
楚昱姝的好奇纯属八卦,但是皇上并不责怪她。
朱允炆叹息一声:“是朕托大了。朕初登大宝,以为以朝廷雄师对付一个区区藩王,如探囊取物。且十二皇叔因削藩自焚而死,朕不想再逼死皇叔。朕只要收回兵权,不要他们死削藩,是朕操之过急了今日国难,皆由朕起边军九塞的皇叔们,手握重兵,哪个不是对大宝之位虎视眈眈朕也以为只要捉拿了燕王,不伤其性命,就可以震慑诸王,也可让他们体会朕顾念亲情,勿起同室操戈之意。”言罢,眼中水光泛起。
楚昱姝盯着朱允炆,深感同情。
这位天子固然敦厚善良,可群狼环伺,你该善良吗?
皇上是被身边的一班儒生误了。以前哥哥和怀瑾哥哥就曾这样叹息,进宫后,她深有同感。
她抬手以袖帮朱允炆拭去泪水,问道:“皇上后来收回成命了吗?且既是密嘱,只该耿炳文知道,为何传开来?”
朱允炆叹道:“朕这道密旨让他很为难。若要做到,怎能保密?”
是了,战场上,刀剑无眼。这道旨意若不传达,又怎样能执行?
“后来朕撤回耿炳文,换了李景隆,朕已叮嘱李景隆,谋反当诛,此番无论如何当荡平叛乱。”
那么,皇上此言,态度已是很明确了。
李景隆首次出征是建文元年八月,夹河之战是建文三年三月。
为何朱棣还敢夹河之战时利用禁杀令横穿军阵得以逃脱?为何那时军中还在禁杀?
朱允炆看出了楚昱姝的疑问,他苦笑:“军中有奸细,利用兵士不知详情,娇诏传令。”
楚昱姝明白了,之前有禁杀令,后来虽然改了,但奸细娇诏,士兵们应知道先前有过禁杀令,所以就以为是朝廷朝令夕改,也就照令执行了。
唉,她心里叹息。
“李景隆这个草包,枉顾朕对他如此信任,他出征一遭,将朕的六十万精锐丢得一干二净。瞿能本是帅才,屈居他之下,不能发挥,反被压制。他的胡乱指挥,令大军惨败。他倒是逃回来了,可叹瞿家父子三人血染沙场。瞿氏满门英烈,世代忠良,比起那些临阵投降之辈,才是英雄气节。朕用人不当朕罪不可恕”
主帅无能,累及三军。
想起瞿能父子三人同时英勇战死,还有那么多将士沙场白骨,楚昱姝也倍感伤怀,同时,也万幸,辛好父亲活着回来了。他的父亲随徐辉祖出征,参与白沟河之战,掩护李景隆大军撤退。后又随徐辉祖北上,在齐眉山与燕军交战,大胜,徐辉祖斩杀了燕军大将李斌,父亲斩杀李斌座下的猛将宋晖。后来,朝廷以京师不可无良将,召回徐辉祖,父亲也回到京师。
朱允炆带着怒意在殿内踱步,从悲愤数落燕王的罪行,到对前期主帅李景隆的失望,对献城降将的愤怒,对误信文官之言撤回徐辉祖给战事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懊恼万分。说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神情萎败。
楚昱姝小心递上丝绢,朱允炆蓦的紧紧抱住了她,头伏在她肩上竟放声痛哭起来。
楚昱姝轻抚他的肩背,须臾间她肩上一片湿濡,心下也是一片惶然不安。他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啊,他一直是那么温曦和煦,中正有仪,是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才这样放肆痛哭,如受了欺凌的小孩子般无助。
朱允炆待她从来是温善爱护的,有时候楚昱姝会恍惚觉得他像个疼爱她的兄长。她不涉朝政,也知目前战事节节败退,大军直逼京师,国之将倾,他所承受的巨大压力。
皇后说“皇上为国事殚精竭虑,形销骨瘦”是真的。
朱允炆的肩背瘦削,楚昱姝摸着都骨头咯手,她心里莫名泛起一阵心疼。
朱允炆并不胖,但毕竟是高身量的成年男子,这半压在她身上,亏得楚昱姝是将门之女,从小练武,桩子稳,就这样被抱住压着也是稳如玉山,静静的一动不动。
只过了一小阵,朱允炆止了哭声,抬起头,手却没松开,声音疲惫道:“朕失态,昭仪受惊了”。
楚昱姝轻轻往后退了退身子,没有退脱出来。
她这是第二次被朱允炆这样紧紧抱着。以前至多被拉着手,她就十分紧张了,有一次朱允炆看出了她的不安,偏不放手,反而促狭一笑,将她一拉,搂紧在怀,她便心里扑通直跳,面上一片粉红,少女的青涩被娇羞晕染,天子看得入神良久。但终究在她动作轻微,劲道却足以挣脱的时候,黯下眼神放开了她。
此刻,她微用力,没有挣脱,只能应道:“陛下心忧国事,臣妾不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