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惊蛰起自春雷后(1 / 2)
一场稀稀疏疏的开春雪,在小城无人夜色里悄然落下了帷幕。
惊蝉巷的碎石小路上,洋洋洒洒地铺上了一层厚实的雪。
送了一天外乡书信的陆沉,借着暮色穿行在惊蝉巷里。
陆沉沿着泥泞路沼走着,步子一深一浅,即便是在如此不好下脚的雨后泥泞,少年依旧显得游刃有余,行进间轻车熟路得与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无异。
放眼望去,强塞着挤进少年视线里的,是家家户户迎春欢喜的红火灯笼,也有那些酒肆饭馆亦或炊烟缕缕的屋舍院落。
千门万户皆是不约而同般辗转了门神,新贴了对联,补齐了挂牌,粗略一瞥就能看出,那些不久前才从虚游街游方道士那求来的桃符,眼下也是油得发亮
“人生天地间,贫贱富贵各有不同,规矩礼节却是同一风采。”
陆沉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趴在宋先生学塾窗口,听到宋先生说的第一句话,或许最能映衬如今的节日景象。
千门万户的红火热闹,不用说也能猜到是昨晚日昏发生的故事,哪怕即便是夜里埋了场春雪,消磨了些许暖意,但在今日符竹氛围下,小城内外依旧是焕然一新,热闹得紧。
陆沉止住步伐,愣了愣神,喉咙里仿佛有着一场春雪化水时的“嘶嘶”声。
随着少年步履的层层拉近,一缕一束的灯笼余光裹挟着新年里的欢喜,蹦跶着照亮了少年的背影,仿佛这一刻的少年不再是踽踽独行,而是对影成双对
烛火碎碎圆圆,少年一步一止,终归还是少年千般见不得,万般求不得
陆沉缓慢却是极有规律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履痕,好似数十年如一日的尽力之举,更有是卖油翁的手熟为之的韵味。
如此的符竹春光,早就在这个瘦弱的少年的心上刻下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不知道在落下哪一步时独自擦干泪痕的少年,最终还是在一户不挂灯不结彩的土坯房前缓了步伐。
裹着灯笼的油纸爬满了皲裂的裂痕,破败不堪的宅院前唯有一片月光悄然洒落,已是万幸。
静静站立在院落前的陆沉,在并没有推开院门的意思,反而是皱着眉转过身,望向了身后一座同样是院门紧闭的砖瓦房。
“今年也没工夫回来看看吗?”
陆沉望着身后的院子,目光在扫视一圈无果后停留在了那个早已锈迹斑斑的铜锁上,随即痴痴地抬起头,望向无声无息间升至半空的皎月,轻叹一声。
张灯结彩的偏远小城,肆意喧嚣着浓浓暖意的符竹春光,二者似乎都不曾对这个借着月光独立院前的少年,有过半分接纳。
或许对于小城来说,对于这个团圆幸福的节日来说,作为孤家寡人的陆沉何尝不是一轮冉冉升起的新月,独立坚强的背后则是充斥着绵久无穷的孤独。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陆沉嘴唇微微蠕动,脱口而出的是一句诗,一句并非宋先生教过的诗句,一句是那个被少年喊了七年爹的男人离开时留给他的诗句。
那个在陆沉记忆中仿佛只留下过背影的男人,就连在离别时都不曾认真看过一眼少年,只是浅浅地留下一句,“想爹了,就抬头看看月亮,爹能看见。”
陆沉挤了挤眼睛,微微摇了摇头,随后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着的院门,只是这一次,目光之中的期待早已凝固。
少年在等,等一个少年。
傍晚黄昏的风尤为凌冽,刮起了少年的发丝的同时也卷走了最后一抹希冀。
紧握的双拳不自觉间卸了劲,陆沉缓缓转过身,朝向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院子走去。
就在少年不过是恰恰探出一步的那一刻,忽然间,一只孔武有力的臂膀顺势将少年从脖颈出一搂,压得后者连连后退维持平衡。
突然出现的那只粗壮臂膀的主人,按照往常的惯例正打算将陆沉如儿时那般环抱住,免得后者一个站立不稳,摔个狗吃屎的狼狈模样。
“嗯?”
突然出现的高大少年似乎对陆沉的应变很是吃惊,随意一推便将后者轻松扶正,随即又是松开了那只健壮得颇有些夸张的臂膀。
高大少年一个箭步上前,与陆沉面对面,与此同时背部也绷得挺直。
缓过神来的陆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也是卯足了劲儿的打直腰背,那是平日里做着酒肆杂役留下的微微驼背。
站立在陆沉身前,那位仿佛如一尊铁浮屠一般的高大少年,缓缓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下平举在了陆沉脑门上,稍稍使上些劲地压了压他的头发,旋即便是慢悠悠地平移到了自个儿脖子处。
高大少年好似对这一幕极为满意,向着陆沉点了点头,如秤砣坠身般的右手,以一种高大少年极为克制的力道,轻轻拍打在陆沉肩头,同时眼神挤兑地嘀咕道,
“还是有点不过说回来,比起小时候瘦不拉几的样子,确实倒是长高长胖了不少!”
陆沉被眼前的高大少年拍的着实有些踉跄。
不知道是因为这踉跄还是适才高大少年刻意压住头发的手,陆沉只是翻了翻白眼,不过眼神之中透露出的欣喜是难以遮掩的。
少年人之心性,如春发早芽,喜便是喜忧便是忧,藏不住多少也瞧不尽喜忧。
“林端阳?回来了?呆多久?还走不走了?”
陆沉仿佛将积郁在胸中的话一股脑地倾倒了出来,或许对于他来说,眼前这个看似凶神恶煞的高达少年,才是自己能够推心置腹的对象。
宋先生如何?在陆沉心中自然是好的不得了,不过对于他来说,先生从来都是先生,是求道解惑的先生,而不是倾诉心声的先生。
这位半路上杀出高大少年名唤林端阳,在街坊邻居嘴里的他算是三合城里有名的顽劣少年。
可在那些画地盘圈地界的开裆裤鼻涕虫眼中,他林端阳仿佛又是那煌煌大日,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
早些年的林端阳还有父母在上面管着,倒也不太敢放肆。
只是后来小城实在落魄的紧,城里的青壮们,凡是有点儿志气劲的,大都不愿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纷纷求个外出谋生。
志气高远些的,直接远跑京都乾阳,抑或是去江南的花花世界南陵。
其中稍微差点的,去本朝乾元太祖的龙起之地洛阳,或是就近去扬州州府。
最不济的,也要去京绫道上别的富裕城池里闯一闯。
至于林端阳的父亲便在八年前舍了一家娘俩外出谋生,说着亏了自个儿不打紧,不能难过了自家娃,此后再无音讯。
不过那时才十岁出头的林端阳,已然一副虎背熊腰的少年模样。
几分欢喜多数忧虑,自家儿子的壮实体格给了林母寄托希冀的可能,但是支撑起这样一副身子骨的林端阳,便是每日该有的粗粮饼和馒头就是寻常同龄人几倍之多。
女子虽柔,为母则刚。
半点不愿看到自家儿子挨饿的林母,白日里除了帮人盥洗衣物被褥挣一份零工外,半夜里依旧借着月光缝补衣衫,日子一长,便是落下了病根。
在林父外出不到一年半的年岁后,林端阳的娘亲便是在某一日夜里,撒手人寰。
那年,不过才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的林端阳,便成了街坊邻居苦恼的混世小魔王。
同样也是在那几年里,日常帮衬着娘亲节省开支的他,摸鱼抓虾学的那是上手极快,样样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