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2)
牛牛他爹叫牛满江。
当年青山镇虽不通公路,但却是骡马古道上湖北下湘西过四川的必经之道。骡马客,盐贩子,牛贩子来往于青山镇的石板路上,颇为热闹。牛满江降临人世那天,其父牛瘸子见牛贩子赶着一大群牛过河,就给这个新生命取名牛满江。牛瘸子原本是酉水河上的放排汉,魁梧壮实,常年奔波于急流险滩,豪放粗犷。但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年放排到沅江,跟一相好的人约黄昏后,被逮个正着。从此瘸了条腿,成了瘸腿牛。那相好的男人是当地民团团副,颇有权势,扬言见一次打一次,这次打断左腿,下次就打断右腿。牛瘸子只好远走他乡,最终在青山镇码头落脚,娶妻生子,划过河船谋生。
牛瘸子喜酒,与谷花爹郝久,教书的四先生并称青山三酒仙。每当月上柳梢头,就会人约郝酒家,一醉方休。谷花爹人不怎样,却学得一手好技艺,酿得美酒,炒得一手好菜,又娶得一个貌美如花的老婆,经营一家饭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他夫妻二人分工明确,男主内,煎炒烹炸,七大碗,八大钵,味鲜型美。女主外,待人接客,迎来送往,生意兴隆,一家郝氏饭庄红红火火。那些骡子客,盐贩子赶夜路都要在青山镇住店,一则有味美可口的饭菜,再则有秀色可餐,就是镇上那些口水滴哒的男人有事无事都往饭庄跑,总想揩老板娘的油。饭庄仿佛成了青山镇的招牌,热闹异常。然而好景不长,在谷花四岁时,谷花娘跟一个骡子客跑了。郝久歇了饭庄,在瘸子牛那儿寄养了谷花,沿着骡马古道满世界寻找,半年后,空手归来。再度开张,饭庄生意一落千丈,不久饭庄成了郝酒家,后来酒家又成了小酒馆,整日里郝久只能借酒浇愁,与前清秀才四先生和瘸子牛成了莫逆之交——酒中仙。
三人中,瘸子牛喝得多,郝久喝得快,四先生喝得慢,但时间长。这四先生喝酒有一特点,他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然后慢慢地回味,说这叫韵味流长。他喜欢吹,什么三国水浒,红楼西游,信手拈来,口吐泡沫,舌绽莲花。就是平时吃一颗花生米,他也能嚼上半天,说出个道道来。他那张嘴比起刮刮匠来,还要超过几分。训起人来,更是尖酸刻薄,入木三分。他另一嗜好就是总爱给他的学子占卜时运,测算未来。他说牛满江皮粗肉厚,似头水牯牛,鼻孔大,心眼小,当不了大官,命不长。说得这牯牛眼冒绿光,牙齿咬得格格响。称石运山恰似《石头记》中那块石头,生在富贵家,坎坷走天下,多情种子难开花。而对谷花则是眯缝着眼上下看,然后摇摇头称算不准,说这野丫头秀色可餐,命中却只有三颗米,走遍天涯不满升。至于那入不了法眼的小不点——即后来的石屠户,则是嘴巴油腻腻,饿不死富不了,再怎么奔,也出不了这青山镇。
这四先生自比青山卧龙,著诗道:“人生诸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著者也之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人传梁浦吟,自献长门赋。谁三顾茅庐?酉水江边住,青山白云舒。唤奚奴,燴鲈鱼,何必谋诸妇?酒葫芦,醉糊糊,自有安排我处。”于是在酉水边的青山镇上开一私馆教书,以待他日遇贵人出山飞黄腾达。可惜时运不济,只能每日酒葫芦醉糊糊,教书糊口罢了。
这四先生上课有两样宝贝是从不离身的,一是一把巴掌大的方壶,据说是祖上流传下来的古物,外观倒是搽拭铮亮,让人一眼便知是紫砂精品,可揭开一观,里边黑糊糊的,早已不辨本来面目,单是那茶垢,少说也有铜钱厚。四先生从不搽拭,说只有这般泡的茶才正宗,味道才更淳香。上课时握在手中,讲两句泯一口,摇头晃脑,课完水干。另一样则是从不离手的戒尺,长不逾尺,由于常年手握汗浸,竟变得黄灿灿的。四先生是精于此道的道中高手,他打起人来快准狠,专挑肉厚皮薄的地方下手,叫你又痛又不留痕。上课时,或高高举起,悬于半空,威力无穷;或藏于袖中,不露半点声色,他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中。学生都怕他,谷花被打过手,石头挨过屁股,那牯牛则是皮厚肉多,戒尺不离身,连那小不点也躲不脱,满都挨过。学子们当面表尊敬,把他叫四先生,背后却都叫四眼狗,巴心不得他那天滚下河。
有一次牯牛背不上课文,又被打了两下屁股。这牯牛鼓着双牛眼不说话,下课后偷偷在墙角找了两颗老鼠屎,趁四先生转背,将之放入方壶中。那知这四先生照饮不误,仍然一步一晃首,两步一饮酒似的,看得学生目瞪口呆。
四先生的私馆就设在石家大院。
石家大院是青山镇的大户,按当今时髦的说法应是青山镇的首富。除几十亩良田外,主要经营当地出产的桐油。在大河码头,长年有几艘大船来往于常德之间,生意甚至做到广州。
那年四月间,春暖花开,却遇倒春寒,吹落满山盛开的桐花,山里人将这节气叫‘烂桐花’。人们才着春衫没几天,还没享受够这和暖的春日,就又都换上冬装,抵御这严寒。
天气冷,孩子自然都不愿起床。那天上学,这牯牛也是运气悖到家了,又的迟到又背不上课文,被四先生脱下棉裤打屁股,还罚站一节课。站在那冷风嗖嗖的门口,清鼻涕长流。但这牯牛却不去擦拭,只是瞪着两只牛眼恶狠狠盯着四先生。四先生走上去伸手想摸摸他的头,这小子头一甩,脖子一犟,两人算是成了冤家对头了。四先生也不生气,拖腔拿调地说,你老子叫我严加管教,说黄金棍儿出好人,打漏了水他负责。打你小子几下是叫你长记性,省得今后吃大亏。然后继续唱诗似地读课文:“利,人所欲也。然必勤劳而得之,节俭而用之。若赌博之事……”
哪知放学后,这牯牛就到船上去偷了两斤桐油,躲在郝家酒馆对边街角观察,瞧见四先生喝得二麻二麻走出来,急忙赶到四先生必经的石板桥,将桐油倒在小河石板桥中间。那四先生经过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掉下河,扑哧扑哧地挣扎上岸,那冷风一吹,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回到馆中大病一场,愈后在黑板上留下“教子无方,愧对乡邻”八字歇馆回乡养老去了。
这一下,牯牛他们一帮学生犹如获得解放,可以不上学,不会被打屁股了,大伙着实高兴了几天。可几个学子无事心里仿佛总不自在似的,老爱惹点事或弄点事出来心里才会舒服。他们开始时或在石板街上闲逛,或下河摸鱼捞虾,或上树打鸟掏蛋。成天像个泥猴似的,自由自在,倒也相安无事;可不久,几个家伙就弄出大动静来。
这天,几个孩子听到唢呐鼓锣声,齐奔大河码头,坐在牯牛家门前石阶上观望。只见酉水上一艘大船缓缓的靠岸,一支迎亲队伍敲敲打打的走上码头来。鼓锣唢呐当先,新娘打着红伞走在迎亲队伍的前边,后边是一长串抬嫁妆的滑竿队伍,热热闹闹,浩浩荡荡的。当新娘走上这石板街,石头谷花小不点几个便围上去,嘴里随着唢呐声喊着:“乌里哇,出嫁啦。”“新姑娘,新衣服,那天嫁,初十五。”闹闹嚷嚷的,一大帮小孩直追出青山镇石板街老远才意犹未尽的回到出发地。
石头坐在最高一级石阶上,他扫视一圈坐在下边石阶上的小孩,见到这大牯牛不在,便猴子充大王的提议道:”我们来玩家家,大家说好不好?“
“好!“一呼百应。石头第一次尝到当老大的滋味,心里得意极了。他威严的扫视每一个人后,便开始分派角色。
“小不点,二娃当吹打手,就是唱乌里哇乌里哇的。谷花你当那个新姑娘,你是女的就由你来当。二黑你们剩下的,就都扮抬滑竿的轿夫。”
“那你呢?”二黑显然不满当轿夫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