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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火烧岗,山上光秃秃的,除被雪压倒泛黄的枯草,几乎没长几棵小树。山坡并不陡峭,雪刚刚融化后,地皮湿漉漉的。几只兔子惊慌逃窜,寻找它认为安全的地方,几只野鸡也扑楞楞地飞到另一个山岗。不大的小山岗,东西两队人马相向爬了上来。不明白谢老嘎达为什么选定这么个位置,或许是山岗上毫无遮掩,可以看清楚对方,做到一目了然。
迟怀刑在昨天带人来过,实地踏察一遍。本来他以为青山好选中的地方,会有什么诡计。到现场一看,见此地如此空旷,反而很满意。心中有数以后,留下一小队人监视,他返回营地。连夜又对人员做了部署,并派几名眼线靠近青山好的周围,有消息及时回传。
青山好的人马先爬上山岗,在东侧一字排开,荷枪实弹地等着五湖的绺子。迟怀刑稍晚一步,等他的人从西侧上来,谢老嘎达已经抽完一支烟。他见西侧的人上来,一挥手,带着他的人迎了上去。在相距五十丈远的地方,双方停住脚步。谢老嘎达带勺子出队,他问勺子:“哪个是你们迟大柜?”
勺子一指迟怀刑:“那个出队的就是。”
谢老嘎达对他的迎门梁说:“压住人马,听我的号令。”然后对勺子:“走,会会你们老大去。”
他带着勺子走出来,对面的迟怀刑一看,也带着青山好送信的人迎上来。四人到了两军的中间,三五丈远的地方,勒住马匹停下来。
谢老嘎达伸手一抱拳:“迟大柜,咱们又见面了。”
迟怀刑回个礼:“以往多有得罪,谢大柜别来无恙。”
谢老嘎达对勺子说:“你可以回去了。”
迟怀刑也一摆头,双方送信的人各自回绺子。
迟怀刑对谢老嘎达说:“谢大柜,咱都是在依兰地面上讨生活,但少有交集。今天令大柜相约,特来相见,请大柜明示。”今天迟怀刑的心里很有谱,通过眼线回传,他想拿下青山好,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谢老嘎达扫了五湖绺子一眼,人数和他差不多,只是队形有一些怪,还都是步队,除了迟怀刑,其他人都没有马。自己有七十多人,前面一队是三十多匹马,足够一次冲击用的。谢老嘎达回迟怀刑说:“迟大柜贵人多忘事,你不记得当年在四顶山北,我曾经说过后会有期吗?你忘啦,我可没忘。”
迟怀刑说:“我当然没有忘,断了你的财路,是五湖绺子的错,这个我们承认。但是你有错在先,杨家是我们绺子的亲戚,也是咱行里人,已经和你对过春典,可你还是不依不饶,那不能怪我们了。”
谢老嘎达这人挺轴,认准的理儿不转弯儿。梗着脖子说:“那你也不能怪我,谁让他杨家得罪人了?我收了主家的钱,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就是天王老子来,杨家的活儿我也得做。”
迟怀刑说:“好啊,那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咱们凭实力说话。”
谢老嘎达冷笑一声:“实力?我的实力不照你差。当年不是因为与老毛子开仗,青山好绺子被打花嗒了,我早找你去了。”
迟怀刑听他打过老毛子,很是敬佩:“你与老毛子动过刀枪?”
谢老嘎达很是得意:“当然,大砬子一仗是我们磕的。不像你们,躲山里猫起来。”
迟怀刑轻蔑地一笑:“我承认你们很仗义,但打仗还嫩点,只知道用人堆。谁说我们没出山?江北老毛子大营是我拔的,东山汽轮子也是我干沉的。”
谢老嘎达一见没有占上峰,一转话锋。凶狠地说:“不差青山好弟兄都折了,我早找你去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都过去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今天说说咱们结的梁子,该咋办吧。”
迟怀刑轻描淡写地说:“客随主便,我五湖绺子到你的地盘,谢大柜画道儿,我悉听尊便。”
谢老嘎达说:“好,爽快。两条道儿你选,一个文解,赔我一车高粱,摆一桌酒席,请上几个江湖同行,咱算和解了,以后便是朋友。”
迟怀刑一听,他是要刹自己的威风,让自己认栽,那一车高粱明明是侮辱他。于是问:“还有别的道吗?”
谢老嘎达说:“另一条道是武解,今天你我一决高下,谁输谁告饶。撤出依兰地面儿,永世不得再踏入依兰地界一步。”
迟怀刑点点头:“我看武解行,按你说的办。”他刚要拨马回队,只见青山好的绺子里,跑过来一个人。来到谢老嘎达马前,谢老嘎达俯下身,那个人趴他耳朵旁说了一些什么。谢老嘎达脸色一变,摆手让那个人回去。抬起身,脸色铁青对迟怀刑说:“迟大柜,你五湖太不讲究了吧?”
迟怀刑问:“此话怎么说?”
谢老嘎达指着北侧说:“你岗下还埋伏一支马队,有四、五十人,太不仗义了吧?咱们得当面锣对面鼓,不能偷着下手。”
其实青山好的人马一出山,迟怀刑早就派人,探查好他的人数了,然后重新调整一下自己队伍的配置。自己、张老狠、山林队两个头目,带七十多人与青山好硬碰硬。栽楞领一伙马队四十多人,带着丽秋、六奶奶在北侧,仗一开打,从北侧直接冲上去,打仗的打仗,救人的救人。麻雷子和山林队的一个头目,带一个马队在南侧,也有四十多人,他们是截击青山好的退路。另外,霍荷与季炮头,率领五十人,摸到大黑砬子,等火烧岗枪声一响,立刻拔掉青山好的山寨,做到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迟怀刑说:“谢大柜,现在是你的不对了,我人多又没有都带上来。你上岗七十三人,我也上岗七十三人,如果我多上一个,那算以多欺少,对你不公平。我两侧放的人马是防止你增人,找其它绺子帮忙。在你地盘上,我得防一手。”
谢老嘎达大吃一惊:“你南面也有人?”
迟怀刑平静地说:“有啊,一面五十来人。对了,你寨子前还有五十人,防止你寨子再来人。不过,也没啥好怕的,你寨子里能拿枪的恐怕不超过二十人。”
谢老嘎达一下子心凉半截,看来今天一脚踢在花岗石上了。迟怀刑看出他变化,接着挤兑他:“到你地盘,路途太远,不然多带点人。我们江北的绺子,过来会一会江南的各路英雄。也见识、见识南山里的豪杰,都说‘难舍难离三道通,刁翎甸子赛北京’,咱也到宝地找个栖身之处,讨一碗饭吃。”
谢老嘎达知道今天是打不赢了,但嘴不能软,硬撑着说:“迟大柜不用吓唬我,我们也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没有一个是熊货。”
迟怀刑刚要戳穿他,六奶奶气喘吁吁地从北边赶过来。叫着:“两位大柜且慢动手,能不能听一声俺妇人之见?”
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六奶奶说:“迟大哥,你让俺和谢大柜说几句话。”迟怀刑也没说话,向一旁走了几步,留出空间让给六奶奶与谢老嘎达。
谢老嘎达问:“杨六奶奶,怎么还不走?昨天我已经和你说过,这事儿与你杨家没有关系。你放心。当年我和老毛子死磕,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还能怕他?”
六奶奶说:“谢大柜仗义,俺佩服。你能领人与老毛子干,那你就是英雄。迟大柜也是一样的人,你们都是爷们,让俺敬重。今天,俺实在不想看到你们刀兵相见,一切的错都在俺杨家。杨家烧锅在青山好的地盘,以后还要仰仗谢大柜罩着,有个为难招灾的,还需要谢大柜撑腰。如果今天你们两家撕破脸,将来俺咋好求青山好?想高攀都没有脸再见谢大柜?”
她一拍马屁,谢老嘎达还挺受用,但嘴上还是说:“迟大柜局红管亮,哪里显着我青山好?你有这么大的靠山,你怕谁啊?依兰县的绺子,哪个敢动你。”
六奶奶说:“大柜你这话说错了,俗话说远水不解近渴。他在江北,你在江南。各有各人的地盘,他胳膊再长,总不能到青山好的碗里抢饭。县官不如现管,俺找你比找他方便,俺只想高攀你的高枝,能不能给俺一个口儿?全凭大柜一句话。”
伸手不打笑脸人,谢老嘎达让她一说,还真地动了心。再加上今天的仗,要是打起来,自己一分便宜都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如借坡下驴:“杨六奶奶说得好,事儿倒是这么回事儿。可今天兴师动众的,我不是屎壳郎碰见窜稀的,白跑一趟吗?你说,今天该给我一个怎样的说法?”
六奶奶见他松口,马上说:“大柜你稍等,俺让五湖给咱说法。”
“好,你去问他。”谢老嘎达死要面子,绝对不肯先吐软话。
六奶奶赶紧来到迟怀刑面前,迟怀刑说:“大姐,你快下去吧,打起来别伤着你。他那几头烂蒜,不够我嚼吧的。”
六奶奶制止他:“迟大哥,俺要你撤兵回去,再听俺一次。当给俺一个面子,他谢大柜也是个义士,敢跟老毛子干,能活下来的,都非常不容易。他没有死在老毛子手里,也不能死在咱们手里。你们两个,江南江北各一方,平时也互不相干,又没有相争的地方。如果交个朋友,将来有事儿,或者再有老毛子来,你们可以联手,那不是更好?”
迟怀刑沉思了一下,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也看出来青山好打过沙俄军,是个汉子。再说了,今天是能够缴了青山好,但如果漏掉几个人,那也给杨家烧锅留下后患。他带人回江北去,谁能保住杨家烧锅?不如现在让谢老嘎达知道自己的实力,以后不再叫板。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于是说:“大姐,那你看着办吧。”
六奶奶得到回复,心里有数了。又返回谢老嘎达马前:“谢大柜,你看这样行不行?今天双方把兵都撤下去,明天咱找个地方,再定一个说法?”
谢老嘎达说:“说明白点,怎么一个说法?”
其实他现在心里很虚,刚才六奶奶去与迟怀刑交谈,他观察五湖绺子的阵势,再看看自己的绺子,高下立判。五湖的人,一个个训练有素,排兵布阵很有章法。一共两排,排与排只见间隔两丈多,每排的人与人间隔也是一丈。第一排的人都蹲那里,枪在一侧,枪口斜向天空。第二排的人都是站着,枪在胸前握着,枪口也是斜着朝上。而且,都规规矩矩的在那里等候,一动不动,没有聚集,也没有相互说话和走动。再看看自己的人,稀稀拉拉像羊拉的粪蛋。三五成群,抽烟的、聊天的,枪有背着的,挎着的,还有像烧火棍一样戳在地上的。真要是打起来,一些人可能没来得及摘枪,就得被放倒。再看看家伙,人家是一水的莫辛纳甘五发装的水连珠。自己人的枪是五花八门,自制大台杆、德国毛瑟一八八八、奥地利曼利夏马,好一点的是有几只汉阳造,最差的还有老套筒和洋炮。一对比,让他看得是灰心丧气,现在只能是硬装。
六奶奶没有在乎他们的神态,把迟怀刑叫来:“两位大柜,俺有一个提议。现在休兵停战,各自绺子回归本部。明天两位大柜,各带十个人,到道台桥杂货店。相互比试一下,分出高低胜负,以武会友如何?”
迟怀刑说:“我没问题?”
谢老嘎达问:“都比什么?谁定规矩?”
迟怀刑说:“管她要咱比什么?莫非你怕了?”
“我操,谁怕谁啊?比就比。”谢老嘎达又上来驴劲儿。
六奶奶说:“那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明天中午,道台桥不见不散,二位都撤兵吧。”
谢老嘎达一抱腕:“迟大柜,请了!”
迟怀刑还礼:“谢大柜,再会。”
二人谁也没有搭理六奶奶,拨马回本队。两面的队伍一见自己当家的回来了,以为要开打。张老狠大叫一声:“出家伙。”
五湖绺子的人,刷的抬起枪。迟怀刑见状挥挥手,示意放下。
青山好那面则是乱哄哄的,人欢马叫,摘枪上子弹。气得谢老嘎达大骂:“妈拉个巴子,把枪都收了,一群喂猫的货。”然后,也不管队伍,独自在前一路小跑,后面队伍地呼呼啦啦地跟着下山。两面的人一撤,六奶奶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出一口气。
白世宝这些天兜里有钱,大大地风光了一把,周围能玩上几把的地方,都转变了。天天是小牌、牌九不离手,小酒不离口,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有时候还黑白天连轴转,实在困了,在谁家玩,就在谁家睡一觉。有兴致了,花二十铜元,找个卖大炕的,或者暗门子住一宿。昨天晚上,又赌了一晚上,到太阳一竿子高,才散场。
昨天手气不错,赢了几块大洋。从赌场一出来,一头扎进杂货铺,想弄点东西吃,喝两杯。手里还拎着当初的酒坛子,三、四天还没喝光。杂货铺柜台里,掌柜韩大嘞嘞不在,他是老熟人儿,直接奔后厨。韩大嘞嘞老婆正在灶上,酱猪下水、烀肘子,白世宝上去在腰上摸一把,把韩大嘞嘞老婆吓一跳。白世宝问:“老相好的,做好吃的呢?大嘞嘞不在家?咱俩舞扎舞扎去呀?”
韩大嘞嘞老婆骂他:“滾犊子,没看老娘忙着呢?你那吊死鬼儿样吧,能上去马吗?谁稀罕你似的。”
白世宝不屑地说:“操,一个老帮擓,松腰垮腚的。白爷看得上你,你偷着乐吧,爷有钱,哪儿找不到娘们儿?”说着掏出几块大洋,在手里掂了掂。
韩大嘞嘞拎着两只杀完的鸡,从后门进来。对白世宝说:“白吃饱,今天别在我家胡闹,哪块儿有地方,赶紧去哪儿眯着去。”
白世宝不满地说:“大嘞嘞,你是买卖家,我到你店里是主顾,财神爷,还有往外撵的?”
韩大嘞嘞说:“得得得,我挣你那三瓜俩枣的能发家啊?你不是瘟神就烧高香了,还他妈财神爷呢?”
白世宝不耐烦了:“没人跟你废话,赶紧给白爷弄点下酒菜,爷饿了。”
“没有吃的,别废话赶紧走。”韩大嘞嘞直接赶人。
白世宝扯着韩大嘞嘞老婆说:“你烀的猪头呢?咋说没有吃的?”
韩大嘞嘞说:“你要想保住脖子上的葫芦头,你就赶紧走。听人劝吃饱饭,走晚了,吃饭的家伙都没了。”
白世宝一听有大事儿,急忙问:“咋啦?出啥事儿?”
韩大嘞嘞小声说:“昨天晚上来人,把整个店给包下来。不许其他人在店里滞留,你还是赶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