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乐是心声(1 / 2)
1盘互交错
为了让高俪出去走走,罗素友倒是很为难,小惠说不动她,晓玲没空,自己又不方便和她一起上街去公园。想来想去有了个去处:画展。
画展一般人不去,又在室内,碰到熟人的机会很少,而且高俪应该会感兴趣。果然,高俪很高兴地答应了。
展厅里静悄悄的,画展是免费的,但看的人还是很少,有几个青年学生还有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
这是两个画家的合展,一个是叫陈慕白,一叫李石青,所以画展才叫青白水墨。陈慕白画的是花鸟画,罗素友觉得还不错,那个李石青画的山水画倒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罗素友几分钟就看完一幅画,他想走,高俪却拉住他不让他走,她指指画上的山石,松树,或者一丛水仙花让他看。罗素友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让他看什么。
出了展厅,高俪说:“你还是那样,画不是那样看的,特别是中国画,要读,像读书一样,去认真领会作者的意图。来看画展,就是能直接与作者对话,理解作品,细细品味笔墨意趣,你这样简单地扫一眼怎么能读懂呢?”
罗素友也有点沮丧,学了这么长时间,依然对绘画摸不着头脑,他分不出好坏,不知道往哪里看。但嘴上却不服输:“只有少数最优秀的艺术家才有自己独特的想法和技法创新,绝大多数都是照猫画虎,没有什么深度,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出。你说说个李石青的山水画有什么好?树不像树,石不像石,就是一团乱麻,太难看了。”
“你看过黄宾虹的画没有?”
“看过。”
“他的画像不像黄宾虹的画?”
“还真有点像。”
“你觉得黄宾虹的画好不好?”
“不好。”
“不好?”
“对,不好。我看过傅雷的《观画答客问》,他的主题思想就是黄宾虹的用笔好,什么树如屈铁、山如画沙,什么力透纸背,一波三折,这些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好。”
“你看不出来好,那是因为你的知识不够,”高俪嘲笑他,“怎么样,心里酸酸的吧?这不是你的理论吗?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不气,我很好,你倒给我说说他们的画好在哪里?”
“我看过一本书,作者认为我们欣赏一幅画一是要了解一幅画服务于什么目的,然后要弄清楚作品产生的文化背景。欣赏绘画的第三种方法是看看它们是否是写实主义的或逼真的,第四种方法就是从构图布局用色方面思考。第一点,你是对的,要理解一幅画,就要明白这幅画的创作目的。第二点,你理解得不够深入。第三点其实与第二点有点重复,就是了解其大概的流派和时代特点。最后一点你完全忽视了——构图用色也很重要。
举个例子,高更的《死亡的凝视》,他自已在书信中对这幅有所说明,他说他对那种线条和动作感兴趣,但为了不让人们借裸体来攻击这整幅画,他便把画中女子画成一脸惊恐的样子。他说当地居民都非常畏惧死人灵魂,一个年轻女人独居暗室,应该是惊惶万状的,所以为了合理,他把画的背景放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并且让整个画面充满了昏暗、忧郁、可怕的气氛,就如丧钟响起,他认为大家都知道暗紫色,暗蓝色等意味着晚上,所以他的用色是深紫、深蓝。他把床单染成黄绿色是因为他们的床单用树皮制成,它能制造人工的光线,明亮的灯光会破坏那种惊恐的气氛。还有,他考虑到床单的黄,与房中的橘黄和深蓝,在一块很协调。背景中的花,为了让它看起来不像真实的花朵,他将它们画成闪闪火光,就像是黑夜中的磷光。当地居民认为夜间出现的鬼均是人死后的灵魂,而在一个单纯的女孩看来,这种死人灵魂变成的鬼,一定有与人相同的模样。所以,他仅用一个很普通的女人来代表鬼。
你看,要理解这幅画,你需要了解作者的想法,需要很多背景知识,还有画面的构图,用色等等。”
罗素友说:“你这样一说让我想起胡适在评论《红楼梦》中所讲的一个关于笨谜的故事。有个人出的谜面是杜诗的“无边落木萧萧下”,谜底是“日”字。怎么讲呢,出谜的人的思路是南北朝的齐和梁两朝皇帝都姓萧,他们下面的那个朝代的皇帝姓陈,“萧萧下”意思就是两个姓萧的朝代下面的那个朝代皇帝的姓,“陈”字。“无边”就是把“陈”字偏旁去掉;剩下的“东”字的古体字是个“日”字加个“木”,“落木”再把“东”字里的“木”字去掉,剩下的“日”字,就是谜底。我感觉高更的思路跟那位出笨谜的人一样,在他们自己看来思路是清晰的,可是别人要理解这一点也太难了。”
“欣赏绘画当然不是猜笨谜。你看不出谜底,是因为你的知识欠缺。”
“好吧,也许你说得有道理。那你再跟我说说那些黑团团墨团团的山水画怎么欣赏。”
“你练过书法没有?”
“这个我还真练过,虽然还没入门,但也写过几笔。对了,说到书法,我倒要问你,为什么有的人楷书明明写得很好看,但有人却说印刷体,不算书法?那些丑书到底哪点好?”
“这个你先别激动,听我慢慢给我解释。楷书法度严谨,一笔一划都有标准,所以容易千人一面,这就是历史上楷书不容易被大家认可,楷书名家少的原因。书法要展露个性当然要有变化,千人一面,个性在哪里?就像你说的,这样一来怎么能与一般群众区别开来?”
罗素友笑了,说:“有点道理。”
“另外那些说楷书没深度的人还有其他原因。打个比方,你第一次吃鸡蛋一定会觉得这是人间美味。但让你连续吃一个月,你一定会烦,就那几种吃法:煎,炒,煮,蒸,吃着吃着就乏味了,甚至还吃出了腥味。作为现代人,接触的差不多都是印刷体,所以会觉得楷书俗,没深度,要是课本什么的都换成王羲之的行书,大家也一定会说王羲之的字俗。”
“这我知道,这叫习惯化。”
“实际上,在文艺复兴三杰之后,西方也出现了一种美感厌倦的情况,那时大家都模仿米开朗基诺,拉斐尔,慢慢地人们开始厌倦了米开朗基诺式的过分健美男性和拉斐尔式的文雅优美的女性形象。扯远了,还说中国画,其实其他民族画也差不多,开始都是勾线填色,就是用线勾个轮廓,然后再涂上颜色。后来中国山水画出了皴法,就是用笔画出了山石的细节,这是一大进步。皴法既满足了中国画用毛笔,用线条画画的习惯,同时又满足了造型问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一个画家只要发明一种皴法就足以名扬天下,你看傅抱石就因为傅石皴,成为近代开宗立派的一流画家。再回过头来看黄宾虹,他的创新在哪里呢?你看,过去的皴法虽然是用笔用墨一笔画出的,但毕竟与书法的用笔有差别,对吧?这种差别到了黄宾虹这里就彻底消失了,他用书法的点线,用墨色来替代了皴法,这样以来,绘画与书法的标准也基本统一了,绘画的评价标准只剩下笔和墨了,与造型基本上没什么关系了。这就是他的意义之所在。当然对于他的其他想法,我也不是太认同,比如他用太极之理来指导用笔,比如他用笔总是左一笔,然后右一笔,上一笔后必下一笔,这是中国传统哲学观点,也与书法相关。你看兰亭序茂林修竹的茂字,就像打太极一样,不停地画圈。”
“你这样说有根据吗?”
“有啊,他自已就说过,观古名画,必勾其丘壑轮廓,而于设色皴法,不甚留意。上勾下勒,此从云雷纹及玉器中悟得,写字作画都是一理,所谓法就是这样。写字作画都是一理,所谓的法就是这样。此亦中国民族形式绘画之特点,与各国绘画不同之处。如花中勾花点叶,或完全又勾的,即用此种方法。但学者必须活用。以书观画,你就找到了标准,你就产生了美感情绪,对不对?”
“你们就是这样看画的?我怎么还是感觉你被洗脑了呢?”罗素友笑了笑说。
高俪说:“好吧,你这个保持头脑清醒的旁观者来说说这里面哪幅画好一点。”
“拐角处的那幅《印象残荷》最好。”
“理由。”
“用色很好。深深浅浅的褐色黑色的色块和线条交错在一起,中间还有深蓝色的水面,特别是这一片暗色中有几片嫩绿的荷叶,如初夏的新荷,让整个画面灵动起来,充满生机而且并不显得突兀。整个画面的色彩有种油画的味道,但题材和用笔却是典型的国画风格,很美,色彩美,形式也很美。”
“你叛变了,什么色彩,形式,怎么用起我的标准?难道是被我洗脑了?”高俪故作惊讶地说。
“当然不是,我讲得是创新,与众不同啊!”
“你这倒干脆,这个跟潜意识一样,就是一个大筐,什么都能装。你觉得是创新,其实是你看的少,这样的画太多了,没什么新鲜的。再说了,创新一定是好的吗?你看看这个美术馆怪模怪样的,倒是与众不同了,但好看吗?美吗?”
外面的天很阴沉,要下雨的样子。罗素友看了看这个新建的美术馆,摇摇头说:“建筑我更不懂了。”
展厅的外面是一排高大的楸树。其中两棵的叶子已经很稀疏,豆角一样的种子垂下来,很显秋意。但另外几棵却依然枝叶浓稠,仿佛是两个季节。两个人都有点累了,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高俪问道:“怎么区别这么大?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两种树呢。”
“大概那两株是雌株,这些是雄株吧?”
高俪叹口气道:“人也是这样。同样的世界在不同的人眼中就是不一样的。”
罗素友岔开话题:“高俪,你办过画展吗?”
“我?当然没有。”
“你想不想办?”
“没想过,我这水平离办画展差得太远。”
“话不能这样说。”
有几滴雨穿过树冠滴落在手背上,罗素友看看天越发阴沉了。
“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看天不会下大的。”高俪说。
但雨却越下越大。两个人这才站起来,向停车场走去。当他们走出树荫,来到空旷处才发现雨下得挺紧。秋雨打在脸上颇有几分凉意。
“快跑!”
罗素友跑了两步,回头看高俪并没有跟上来,便拐回来,拉着高俪的手向前跑。
高俪勉强跑了两步便不跑了。
“跑什么,这点小雨,”她边说边抽出自己的手。
罗素友有点尴尬,忙掩饰道:“现在不是夏天了,小心感冒。”
“我没事,你要是怕感冒你就跑吧,我怕崴着脚了,那可比感冒厉害。”
“我是担心你,我自己无所谓。”
等到两人走到停车场,头发和衣服上都是湿漉漉的。
2拆心解愁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高俪站在窗边,问罗素友:“为什么我喜欢下雨天?下雨天我就特别放松,晚上也休息得好。”
罗素友说:“也许你是缺乏安全感吧?”
“为什么这样说?”
“我听说过,现代人其实还保留着生活在野外的原始人的警惕性,他们对于外界的声音很敏感。下雨了,外界的燥音都被雨声掩盖了,所以人就容易放松下来。”
高俪摇摇头说:“没什么道理,我们现在生活在大都市里,又不是在丛林中,明知道没有什么会野兽会袭击我们,有什么好怕的。以我看,下雨天,许多闲人不来了,闲事不用管了,所以就放松下来。”
“不对。这你就得了解一下人的大脑结构了。人的大脑是进化而来,不是一次性成型的,就是在原来的部分上一点点叠加新的结构慢慢进化而来。最开始人的大脑只有一些简单的功能,也就是被有些人称作情绪脑的那部分,它可以应对外界简单的反应,比如听到或看到野兽时快速反应,这部分脑组织后来被新进化的脑组织覆盖,但它的功能并没有消失,只是受到新皮层的一些调控,本身还具有相当的独立性。比如有些女性害怕蜘蛛,即使她清楚地知道面前的蜘蛛没有毒,依然害怕的要命,就是因为她的情绪脑独立起反应,理性脑也很难调控。你喜欢下雨天是一样的道理,有没有危险不是你的理性脑说了算,情绪脑自己在独立运行。”
“人的大脑?我都快忘完了,真的跟它的结构有关吗?”
“当然了。人的大脑是分成两个部分的,所以许多时侯我们的都存在思想斗争,言行不一,根源就在于大脑的两个部分。情绪脑反应快,但缺点是不精准,容易误判,理性脑判断精准,但反应慢,两者需要互相配合,平衡才能很好地适应环境。你总是感觉不安全,我想应该是你的情绪脑太过敏感了。”
“可能吧,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心情低落,往往是因为一件小事引起,心里也知道事情不大,别人或者自己没有犯什么大错,早就想通了,但还是感觉心里沉沉的,不想说话,想和人保持距离,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这种糟糕的心情至少要持续三四天。有时好像并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完全是莫名其妙。我很讨厌这种低落的心情,一个人还好些,和别人在一起就感觉很别扭,要是别人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再追问几句,那就更烦了。有时我想这人脑是不是像电脑,会产生垃圾文件,积累的垃圾文件多了,就会出问题。可是自己心里没有什么垃圾啊?外面天晴得很好,也没有什么压力,不用愁吃穿,没有什么会伤害我,可为什么终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大脑?”
罗素友安慰她道:“这是一种优势。你想,在原始森林里,只有保持高度的警惕才可以生存下来。现在社会虽然没有那么危险,但这也还是一种优势,你比一般人更敏感,能感受到别人没注意到的地方。好多艺术家都是个性很敏感的人。”
“我不认为这是优势,我倒是经常受到困扰。我总感觉这个世界是灰暗的,总是乌云密布。人生的快乐在哪里呢?我时常羡慕晓玲那样,多想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普通人的生活对于我来说也是可望而不可及。对于我来说,快乐像天上的白云,漂浮不定,一阵风就吹散了,而郁闷则像地上的野草,到处都是,难以除根。一件小事就会让我心情难以平静,需要很长时间来平静。”
“你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纠正偏差。心情不好的时侯,你要告诉自己,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自已的情绪脑比较敏感而已。正确地归因,会让自己感觉好一点。你问的那个问题应该是自己的情绪脑引起的。”
“哪个问题?”
“人为什么活着。”
“怎么说?”
“人活着为什么这个问题本身没有标准答案,但并没是说它没意义。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情绪脑比较敏感,经常感到焦虑,压抑,这样的情绪自然会影响理性脑的判断,它会误以为自己当前的目标不正确,所以才会问人活着为什么这个问题。理性脑经常干些自以为是的事。比如你去买袜子,在一排袜子中挑来挑去,最后选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双,认为它颜色好,质量好。而心理学家发现,大多数人都会选靠右手边的。所以我们认为自己好像什么都清楚,实际上我们往往知道的都是表面的虚假的东西。对了,说到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以为美的东西,也许就是给我们提供了安全感。”
“你的思想真够跳跃的了。”
“我这叫灵光一闪,顿悟,你想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你说那些宋代的花鸟画美,其背后的原因是它让你感到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