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记 我所知道的吉田(2 / 2)
就是我们这一群大老爷们儿,浩浩汤汤的,一进入食堂,食堂就显得小了,特拥挤。好在有“排队打饭”这一文明的明文规定,不然吃饭就是一场角力赛了。
吉田排在我前面,他对饭的要求并不高,就一个字——多。我充分发挥我这近视眼的剩余价值,发现打饭的大爷忽略了吉田的热切目光,他干得特别的小家子气。换成别人,一定会“含情脉脉”地说,啊,大爷,再来一点嘛。但是,吉田不会叫他加点,因为他的自尊一直谆谆教导他说那是一种要饭的变态。吉田有铮铮铁骨浑浑傲气,他宁愿饿死也不去丢那个人。可是呢,一直以来,吉田都不是一个良民,虽然他长得一脸和善。我见他敲敲那玻璃窗,对着窗口喊,大爷,你大爷哦,瓜婆娘一个。然后一脸无辜地走了。那大爷也怪,竟还乐呵呵的,真的很瓜婆娘。于是我一脸欢欣地走过去,吉田说出了我的心声。
到此,有必要提一句,在食堂吃饭要寻些个乐子,苦中作乐嘛。
另外,办食堂是个很来钱的门道。比如一次我们大驾光临食堂,吉田有这样说过:“食堂的那个亲爱的老板一定是站在地球之巅号召世界人民节约粮食的超人,所以一帮工作人员在他英明神武地带领下一丝不苟地执行‘小心翼翼盛饭舀菜’的光荣使命。当我们热泪盈眶地接过装着微量的餐盘时,他们就统一露出标准的如冬日暖阳般温暖的笑容,并且打心眼里为伟大的幌子祈福——节约粮食,你是我的骄傲,节约粮食,我为你自豪。所以,在那灿烂光鲜的旗子下拥挤着肥得流油的胖子和瘦得干枯瘪瘪的‘竹竿’。瘦子们想起义的,只是没有力气闹了。”
我们其实就是那些可怜的瘦子,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由于此类原因,我们是非常爱共产主义的。
虽然每一次在食堂吃饭都很委屈人,但我们天性乐观,饥一顿饱一顿也不会折寿,大不了营养不良,多大个事儿啊?
那太阳很热情,我们在阳光下踩影子,疯狂得像小孩。我想说,假如有一天,我们的不幸变坏了,请记得我们曾经纯真过。看着吉田,他在笑。他跳到一棵树下,说,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妈的,不就是吃个饭嘛,咋把肚子搞大了?!我们听了,就笑,虽然肚子一律是平的。
一行人往寝室跑,从图书馆过。图书馆是一个阴凉的所在,有不少人在那里歇息打尖。那石凳有一对老夫妻在斗地主。吉田就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吉田的爱好,吉田曾经悲愤地说过,我之所以喜爱斗地主,是因为我家世代是贫农。不过他的运气和牌技都很烂,虽然在“欢乐斗地主”上操练了很久了,结局总是逃不出“不欢乐”的陈旧模式。特别是有一晚,他提出实战,一毛一次。结果,他只是输了67块而已,这严重激起了我们争先恐后给他取别号的冲动,统计如下:一个中国名字——光输皇帝;一个日本名字——输光裤带子;一个俄国名字——输得不亦乐夫。吉田只是翻了翻白眼,也就一一笑纳了。
话说回来,吉田扑过去了,他可怜巴巴地请求加入战争。老头一点头,他一把抓过石凳上的余牌乐滋滋地蹲在地上开始理牌。吉田动作顶利索的,理好了就问,谁是地主?
那老太太推了推高倍的老花镜,慢条斯理地应道,地主是我。那动作,地主味十足,蛮像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主儿。
吉田就显出难得的气恼,尖着嗓子喊,快点吧,我等到花儿都谢了。
那老头只是展颜笑,把若干皱纹都笑团结一致了。
不过,老太太到牛了,她斜了吉田一眼,沉声道:你是gg还是mm啊?
吉田瞟了老太太一眼,大惊失色,一下子蹦起来,踉踉跄跄地疯跑。
后来,我们问他干嘛跑啊,吉田叹口气说,人家都斗了几十年地主了我可不想被虐。我们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觉得他比一个刚进门的小媳妇儿都想得多。吉田没有反驳,只是再后来更花了些心思去钻研那门学问了。
吃过饭,受不了太阳的淫威,也不出去走走停停了,躲在寝室里。
其实,这天气热得像一个笑话,日子过得像一句废话。
吉田倚在窗口,往外望,望得像一个年纪轻轻的怨妇,“无言谁会凭阑意”啊!楼下有人在不要命地打球,幸福地挥汗,大口地喘息。当然,也有漂亮女生趾高气扬地走过来穿过去,自以为在参加可以一鸣惊人的选秀节目。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吉田鬼上身似的扯着嗓子对着校外粗壮的烟囱吼起歌来:我爱的人已经飞走了,爱我的人啊还没有来到……
哦,原来已经是春天了,而吉田的吼声确切地向世界宣告他与爱情绝缘了,这真是悲愁得很。那全世界似乎应该来拯救吉田,他又应该忘了打小建立起来的拯救全世界的梦想。吉田却没有发觉,只是自由自在地吼。太阳因此而停在天空,风因此而阴冷,自来水因此而不自来了。
我们也不去管他,他一定会停下来喝水的,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洗洗睡吧。我们就上床去了,该做梦的做梦,该磨牙的磨牙,该呓语的呓语,各司其职有条不紊。至于吉田在窗台上坚持了多久,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起床时每人都流了口水。
吉田正在睡得香飘飘的,我把吉田弄醒后,去教室了。寝室的人一个一个走,都要去弄一下他,不要以为我们在糟蹋他,他纯是自愿的,以防睡死了。他是有闹钟的,只是闹钟太秀气,只能闹醒他的躯壳,而沉睡的心还在打鼾。也就是这样。
开始上课了,虽然吉田每星期总有那么七八天不想上课,但他还是来了的,坐在教室的后面。
这节课是一个老头上,他真的很老,连讲义和眼睛都是老的。老头今天心情不错,一脸的笑。在讲台上发挥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吉田的心情也不错啊,挨着他暗恋的女孩坐能不兴奋吗?所以,他在教室后面说得风生水起石破天惊。
这无疑让老头郁闷,虽然他说过“我讲的课这么无聊你们要认真听啊”。老头刹住话头,把手往背后藏了,挺着胸,痛心疾首似的说,后面说话的同学如果能像前面看小说的同学那样安静就不会影响到中间睡觉的同学了。
话音一落,哄堂大笑叽叽喳喳乱七八糟。吉田觉得老头阻碍了他的发挥,受了老头的侮辱,很无趣,似泄了气的皮球趴在桌子上,翻了翻仅带来的《我是女巫我怕谁》,还是无趣。他只有以“在该犯错的年纪不犯错也是一种错误”来救赎自己。想着想着,释然了,又想到中午的梦还没有个大结局,索性闭了眼。这也遂了老头的愿,当真是互相尊敬。
我就感觉吉田的瞌睡是多了点,颇有往死里睡的冲劲,也是英雄气概啊。
下课了,我去踢醒吉田。他跳起来就是一掌。忘了说了,吉田先生是被窝里放屁——能文(闻能武(捂的。人家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诵“为何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反正,我只会悄悄念叨“我爱你,你是我的朱丽叶”。为了证明吉田先生是文武双全的,我没能躲过那一掌。
我龇牙咧嘴摇摇欲坠,吉田很是满意我的表现,也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我调整了一下状态,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往寝室进发。
我们住的是高楼,经常体验“高楼望断天涯,珠黄人老”。自然地,不乏潮人感叹:妈的,不就染了个头发嘛,把胡子都搞白了。是的,没事找事。
吉田和我在寝室门口了。蓦然发现对面的门是虚掩的。我一向以“素质流氓化”为奋斗目标。凭借我敏锐的职业嗅觉,断定里面发生着不可告人的事件。机不可失,我立马飞起一脚,破门而入。哈,三五个人围着电脑,那画面正香艳。我咽下口水,大呼吉田。
吉田仅仅探了头进来,用犀利的目光把我上上下下扫射了一遍,吐一口痰,恶声恶气地说,少见多怪,没出息。
各位,您们得听我说,给我做主,吉田他冤枉我,我哪里少见了?我那是在复习好不好?吉田充其量只能算是在预习的初级阶段!瞧那嘴脸皮子硬的,不知好歹。我只得撇下他,自己在那里参与复习。吉田径直进寝室复习功课了。
反正我们都会有收获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不要以为吉田就很正派了,他也有邪恶的时候。因为他喝醉了。晚上有请客,恰好证明了。
经过我的研究,吉田见酒疯狂的原因是他家的男丁统一是这风格,他只是在顺从地继承和发扬。
我不想描述吉田喝酒时的昏天暗地斗转星移飞沙走石翻江倒海的场面了,只说一下结果罢了:吉田喝得眼红耳赤步履蹒跚人影重叠……他口齿不清了,还坚持不懈地文艺:你忽然地走了,也卷走了爱情,所以孤单就欢天喜地地涌过来,我措手不及,被顺利地溺死。他忽然又抓住一个身边女孩的手,叹一声:我抓住救命稻草了,你无戏可看。
他牵着那女孩跌跌撞撞地走,在马路边停下来。路灯散着淡黄的光,倒影着吉田眼中的迷离。不知怎么的,吉田丢弃了那手,冲向马路。我看见一群人在飞奔,听见刹车声和尖叫,还有笑声。自始至终,吉田在笑,他也许看见看一群滑稽的人。人们拥过去捉住吉田,他就放声唱歌,却没有歌词。
那夜很清凉,歌声随着河水流淌。这一点我知道,吉田拥有过美丽早夭的爱情,他自己却沉在里面没有醒过来。
吉田本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这个,我很像他。没有勇气,就有悲伤。吉田有很多很多忧伤,它们时常成群结队地从天空飞掠而去,像一群飞鸟。恍然的,我却听见它们羽翼震动的声音,莫名地让我心安。
是夜,吉田睡得酣畅淋漓。我在他对面辗转反侧。这就是吉田辉煌的一天,我也活在里面。我一直忘不了吉田的这一天,虽然我的记性总是坏坏的。
现在,可以说第二个伟大的日子了,伟大透了。我对于这个日子没有说的了,因为不想多说。我不想再添加什么修辞,太弯弯绕了,有些就该干脆点。
那天,我们,乌压压的一群人,站在宽广的操场上。人们一边叽叽喳喳指手划脚,一边看楼房在不停颤抖。
我看见吉田安静笔直地站在曲折的走廊上,透过躁动不安的空气向下俯视我们。他是一脸柔和的光。我们都叫他,他却没有应,只有眼珠在飞速转动。我们再喊的时候,楼就瞬间塌了。
当然,吉田最后还是暴露在安定的空气里,不是他自己爬出来的,是被费力挖了出来。
他脸上柔和的光已经烟消云散,显出一块深邃的黑来,眼也呈永久关闭状态了。
就在那一天,我惊讶地发现,天刚黑的某个时候,这片天空丢弃了往日的灰蒙,竟比海都蓝得纯正,蓝得让我再次相信那些泛黄的美丽童话。这么说,吉田是豁然开朗了。我深深地记着这一天。
到这里,该结束了,吉田都结束了!
我是被剩下来的人,还活在每一个日子里。都是一些平凡而无聊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