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我终尽一生都在与多数派作斗争，我可以向你展示屡败屡战的伤痕用以佐证。年轻时我依赖陆地，认定它为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谷物与庄稼，仰仗着帝国的荣光，尽情索取份内的供给。可是大革命爆发时，我居然站在它的对立面，和许多被削夺的旧贵族一起，挤在破桅杆的帆船上，被逐出了东海……弗雷德穆战役我站在前纵队的哨兵台上扬旗，数百颗弹丸擦着我耳朵飞过。我亲眼见证了它的发展、繁荣与昌盛，成为整个窃贼之海上的枢纽——海盗与私掠者的圣地。而内战爆发后，我还是没有留下，被曾经的同伴骂作叛徒……天主危机、海后显圣，甚至海盗王的迎回作战，我没有一次站在人多的那方，他们认为我一定极端邪恶，血管里噼啪作响的都是反人类的硫磺烈火，可是，他们从不敢面对真正的凶猛……我经历过无数海难，许多次在海底我看见他走过，海水很浑浊，脏到变成深绿色，贩奴船上等待倾销的茶叶与燃油倒进海里……当阳光千方百计透过层层厚膜射入我眼睛的时候，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暗绿，把其他颜色都留在天上了。整船水手的尸体漂浮在不同高度，就像琥珀胶里积淀的杂质。他提着一盏发光的萤石灯，让幽冥般的光芒包裹着他，陷着泥沙踏步而来……他的手臂太过细长，像钢管连成的链条，又像是一串钢珠……松弛、海草般随波卷动，像是力气被抽走了。我看见他的牙齿，是掰弯的两对锯条，交叉地割裂口腔，铁锈斑斑。他的嘴一直脱臼似的洞开，因为颌骨没有动力，也许是设计上的失误，海水流入又流出，如果你也看到，你就能明白这是没有咽喉的表现——那是一个傀儡。在窃贼之海，即使近一百年过去，仍会有渔民在远一些的海域打捞上来当年他剩下的废铜烂铁，机轴瘫痪，失去活力。这就是困扰了奥杜姆、弗乌泰尔和密希沿海居民长达十数年的元凶。十几个冬天，他们被迫在海岸线上扎起围墙，外层涂抹掺有银屑的蜂蜜，以防传说中那只死人指甲构筑的幽灵船回归，它带来肆虐的肇始，所有被辜负的冤魂和疫病尊他为王，可是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容，他是两个世纪前就烟消云散的谶言，是被人类的欲望喂养大的恶犬，矛槌怎么能杀死一个在海浪上凭空滋生的智慧呢……那只是他的傀儡罢了，就和其他成百上千的傀儡一样，机关是东方那一套理论。他在海面之下走过，我知道是他在召集散落各地的士兵。他没有低头，但我知道他在看我，那根木头做的腿被层层海藻裹缠，就在挣脱的空当，他提着灯，无意识地向我伸手……从头顶刺出的倒钩扒住他的三角帽，看起来又有些滑稽……你能想象出会喷火的海蛇和血液剧毒的灰熊交配吗，他比它们的后代还要恐怖百倍，数不清的俘虏都死在他的刀下。我亲眼见过他的残暴与荒淫，还有他用错地方的才华横溢。现在的弗雷德穆人已经没了骨气……没骨气呀，这还怎么能让陆地上的人敬重呢，如果是他在的时候，这些人都得去喂章鱼，哪怕全岛没有一个活口……我感觉得到，我现在越来越衰老。刚出海的那段时间，我胸膛里是一只硕大的拳头，睡觉都要狠狠地捶，像嫌弃我的肋骨太窄一样；可现在，我感觉它变成了湿透的纸团，糊在肉上，憋住气才能听见它像挤水一样滴滴答答的痉挛；我的眼睛也坏了，再不能隔着射程，分辨出鱼的种类……我老了，我用尽一生，不过是拥有了一条自己的帆船，孤零零地在走不完的大海上打转……你记住我刚才告诉你的事了吗，我仍然爱你。一个海盗的路是走不完的。等到我死去，他将是你依靠的船长。灯快熄了，奥拉。你把窗子打开吧，外面有只金斑纹的蝴蝶，想飞进来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