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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个人在途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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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家琐记

流水不腐,这是中国人的俗话,stagnantpond,这是外国人形容固定的颓毁状态的一个名词。在一处羁住久了,精神上习惯上,自然会生出许多霉烂的斑点来。更何况洋场米贵,狭巷人多,以我这一个穷汉,夹杂在三百六十万上海市民的中间,非但汽车,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也得走十几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这一回却因朋友之介,偶尔在杭城东隅租着一所适当的闲房,筹谋计算,也张罗拢了二三百块洋钱,于是这很不容易成就的戋戋私愿,竟也猫猫虎虎地实现了。小人无大志,蜗角亦乾坤,触蛮鼎定,先让我来谢天谢地。

搬来的那一天,是春雨霏微的星期二的早上,为计时日的正确,只好把一段日记抄在下面:

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阴历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点起床,窗外下着蒙蒙的时雨,料理行装等件,赶赴北站,衣帽尽湿。携女人儿子及一仆妇登车,在不断的雨丝中,向西进发。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盘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绿,浅淡尚带鹅黄,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较多,视孟东野稍为富有,沿途上落,被无产同胞的搬运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后一点到杭州城站,雨势正盛,在车上蒸干之衣帽,又涔涔湿矣。

新居在浙江图书馆侧面的一堆土山旁边,虽只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楼一底的弄堂洋房来,究竟宽敞得多了,所以一到寓居,就开始做室内装饰的工作。沙发是没有的,镜屏是没有的,红木器具,壁画纱灯,一概没有。几张板桌,一架旧书,在上海时,塞来塞去,只觉得没地方塞的这些破铜烂铁,一到了杭州,向三间连通的矮厅上一摆,看起来竟空空洞洞,像煞是沧海中间的几颗粟米了。最后装上壁去的,却是上海八云装饰设计公司送我的一块石膏圆面。塑制者是江山徐葆蓝氏,面上刻出的是圣经里马利马格大伦的故事。看来看去,在我这间黝暗矮阔的大厅摆设之中,觉得有一点生气的,就只是这一块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

向晚雨歇,电灯来了。灯光灰暗不明,问先搬来此地住的王母以“何不用个亮一点的灯球?”方才知道朝市而今虽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决不是世外的桃源,这样要捐,那样要税,居民的负担,简直比世界那一国的首都,都加重了;即以电灯一项来说,每一个字,在最近也无法地加上了好几成的特捐。“烽火满天殍满地,儒生何处可逃秦?”这是几年前做过的叠秦韵的两句山歌,我听了这些话后,嘴上虽则不念出来,但心里却也私地转想了好几次。腹诽若要加刑,则我这一篇琐记,又是自己招认的供状了,罪过罪过。

三更人静,门外的巷里忽传来了些笃笃笃笃的敲小竹梆的哀音。问是什么?说是卖馄饨圆子的小贩营生。往年这些担头很少,现在却冷街僻巷,都有人来卖到天明了,百业的凋敝,城市的萧条,这总也是民不聊生的一点点的实证罢?

新居落寞,第一晚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夜半挑灯,就只好拿出一本新出版的《两地书》来细读。有一位批评家说,作者的私记,我们没有阅读的义务。当时我对这话,倒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书店来要我出书简集的时候,我就坚决地谢绝了,并且还想将一本为无钱过活之故而拿去出卖的日记都教他们毁版,以为这些东西,是只好于死后,让他人来替我印行的;但这次将鲁迅先生和密斯许的书简集来一读,则非但对那位批评家的信念完全失掉,并且还在这一部两人的私记里,看出了许多许多平时不容易看到的社会黑暗面来。至如鲁迅先生的诙谐愤俗的气概,许女士的诚实*的风度,还是在长书短简里自然流露的余音,由我们熟悉他们的人看来,当然更是味中有味,言外有情,可以不必提起,我想就是绝对不认识他们的人,读了这书至少也可以得到几多的教训,私记私记,义务云乎哉?

从半夜读到天明,将这《两地书》读完之后,已经觉得愈兴奋了,六点敲过,就率性走到楼下去洗了一洗手脸,换了一身衣服,踏出大门,打算去把这杭城东隅的侵晨朝景,看它一个明白。

夜来的雨,是完全止住了,可是外貌像马加弹姆式的沙石马路上,还满涨着淤泥,天上也还浮罩着一层明灰的云幕。路上行人稀少,老远老远,只看得见一部漫漫在向前拖走的人力车的后形。从狭巷里转出东街,两旁的店家,也只开了一半,连挑了菜在沿街赶早市的农民,都像是没有灌气的橡皮玩具。四周一看,萧条复萧条,衰落又衰落,中国的农村,果然是破产了,但没有实业生产机关,没有和平保障的像杭州一样的小都市,又何尝不在破产的威胁上战栗着待毙呢?中国目下的情形,大抵总是农村及小都市的有产者,集中到大都会去。在大都会的帝国主义保护之下变成殖民地的新资本家,或变成军阀官僚的附属品的少数者,总算是找着了出路。他们的货财,会愈积而愈多,同时为他们所牺牲的同胞,当然也要加速度的倍加起来。结果就变成这样的一个公式:农村中的有产者集中小都市,小都市的有产者集中大都会,等到资产化尽,而生财无道的时候,则这些素有恒产的候鸟就又得倒转来从大都会而小都市而仍返农村去作贫民。辗转循环,丝毫不爽,这情形已经继续了二三十年了,再过五年十年之后的社会状态,自然可以不卜而知了啦,社会的症结究在哪里?唯一的出路究在哪里?难道大家还不明白么?空喊着抗日抗日,又有什么用处?

一个人在大街上踱着想着,我的脚步却于不知不觉的中间,开了倒车,几个弯儿一绕,竟又将我自己的身体,搬到了大学近旁的一条路上来了。向前面看过去,又是一堆土山。山下是平平的泥路和浅浅的池搪。这附近一带,我儿时原也来过的。二十几年前头,我有一位亲戚曾在报国寺里当过军官,更有一位哥哥,曾在陆军小学堂里当过学生。既然已经回到了寓居的附近,那就爬上山去看它一看吧,好在一晚没有睡觉,头脑还有点儿糊涂,登高望望四境,也未始不是一帖清凉的妙药。

天气也渐渐开朗起来了,东南半角,居然已经露出了几点青天和一丝白日。土山虽则不高,但眺望倒也不坏。湖上的群山,环绕的西北的一带,再北是空间,更北是湖州境内的发样的青山了。东面迢迢,看得见的,是临平山,皋亭山,黄鹤山之类的连峰叠嶂。再偏东北行,大约是唐栖上的超山山影,看去虽则不远,但走走怕也有半日好走哩。在土山上环视了一周,由远及近,用大量观察法来一算,我才明白了这附近的地理。原来我那新寓,是在军装局的北方,而三面的土山,系遥接着城墙,围绕在军装局的匡外的。怪不得今天破晓的时候,还听见了一阵喇叭的吹唱,怪不得走出新寓的时候,还看见了一名荷枪直立的守卫士兵。

“好得很!好得很!……”我心里在想,“前有图书,后有武库,文武之道,备于此矣!”我心里虽在这样的自作有趣,但一种没落的感觉,一种不能再在大都会里插足的哀思,竟渐渐地渐渐地溶浸了我的全身。

巴掌厚的腊肉和巴掌大的蚊子

什么地方先不管它。炉火烧得正旺,清香的青杠木不断往炉膛里扔,燎得满满一锅青杠菌不停在滚水里翻腾,泛出一股张扬的奶香。奶娃子闻见,叫了一声,当娘的就抱歉地对客人说,不好意思啊,您得等等。说着,毫不避嫌,一把掏出肥白的大*,恨不能喷泉似地塞到娃娃嘴里。当家的男人在屋外劈柴。斧子雪亮,映出坪上几户人家很健壮的灯火,还有周围那几片翠绿得很不计后果的松林。这空山剔透的灵气,便张牙舞爪扑来,让人躲都躲不开。

山很远,又很近。就是说,面前是,远方也是山。山叠着山,宽广,辽阔,路却很细,很隐秘,也不知道这家子人出不出得去这个地方。没关系,当家的放下斧子,披上一件辨不出颜色的衣服,踌躇满志地点上锅辛辣的叶子烟。这才看见,手很像四周那些在暮色中起伏的大山,都像,颜色,质地,筋络,还有形状。顺着两条古铜色的,强健的手臂,长出两座山,长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什么光景?

又黑又亮的山狗跑过来,眉宇之间真诚得好笑,跟外面的很是不同。当然,也许是猜测和主观。这似静非静的山间,什么都给净化了,都蒙上一层俯拾皆是的纯洁氛围。却愿意这样,愿意被它搞得莫名其妙,亦真亦幻,淡入也是那么顺畅,淡出也是那么意趣盎然。

进进出出间,火炉烧得更猛,青杠菌的异香扑鼻而来,让人熏然欲醉。米酒有点酸,还就得这么酸;饭很糙,还就得这么糙。不知名的人影在窗棂上,木屋顶棚上夸张地摆动,分不清谁是客人,谁又是主人。突然,一阵浓郁的肉香当头袭来,左看右看,不知道来源。当娘的妩媚一笑,烧得翻天掌的青杠菌旁边,一扇漆黑油亮的锅盖呼啦揭起来,大块大块红亮晶莹的转筋儿腊肉,厚实得就像当家的手掌,也就像山,像亲切的,闹热的山岭,马上就要起锅,盛满一个个粗瓷大土碗,端到浓烈的,别的记忆里。

洪椿坪绵雨淫淫,像同行两姐妹湿润的眼珠。猴子捣蛋得差不多,就不再没命地闹,而是找地方过年了。深秋了,都冷。花花彩彩的树林酷似些精致的照片,活了一样,在前后上下的山峦窜来窜去。峨嵋天下秀,这话实在准确。

玩了两三天了,姐累,妹也累,都想找地方休息。但风景实在美,奇,就有点收不住这双眼。蕨叶一铺开,就像一群四仰八叉的暗褐色小大人儿,又肥厚又甜美;随便钻出条蛇,吓一大跳,细看,却只是根大蚯蚓。听说这山以前与世隔绝,环境护着,所以保下许多东西。但这些也太怪了,姐姐对妹妹说。妹妹说,吓死我了耶。旁边男孩就笑:这么小的胆子,幸好有我。好,你行!妹妹就卸下旅行包,猛地压他肩上。男孩看姐姐,姐姐偷笑。男孩脸就红,没说什么,紧紧身手,快步朝前走。

前边有个旅店,看来干净。男孩冲进去,问:还有房间么?说有,男孩急急冲出,把姐妹迎进,却是只有一间小房,一张小床,支着个又黄又朽的破旧蚊帐。男孩为难,说:不方便吧?姐姐就飞快白他一眼:你老实点不就行了?

三个人讪讪地歇下来。好舒服啊!妹妹扑到床上,欢叫。姐姐坐她边上,男孩站着,一看,开水也没有,茶也没有,就去要。还是没有,只有吃饭才有这些。男孩回来,说:算了,去别的地方吧。姐妹俩嚷嚷:我们都没说什么,你心怀鬼胎啊你?睡觉怎么办?男孩苦恼地说。有什么关系?挤一下就行,又不脱衣服,妹妹说。不脱衣服睡得不舒服,男孩说。你还真会享受,少爷,妹妹说:就这么追我姐姐?姐姐,我们不理他了!姐姐瞅男孩一眼,脸红了。妹妹一看,脸也红了。

吃饭,找水洗脸,洗脚。三个人突然话很少,像隔了层东西。灯光很暗。就开窗户,还好,月亮淡红淡红地升起来,总算有点看的了。三个人两个坐床,一个还是站着,愣愣地看,不说话。不能这样熬下去,男孩忧愁地想。突然响起来一阵习习索索的怪声。

你们在脱衣服?男孩唐突地问,问完就后悔。但是奇怪,姐妹俩都没吱声,而是四下里张望,很紧张,也不知道为什么。男孩也张望,只觉一些大蚊子飞来飞去,翅膀呼啦啦扇着,扇得灯光像蜡,摇摇晃晃起来。男孩看见俩姐妹慌张地支起蚊帐,往里面畏缩,就说:我打死它们。男孩找报纸,没有。正好,一个蚊子飞到他跟前。男孩一把抓住,还挣。男孩使劲一捏,不由叫了一下:皮肤像给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破了,生痛。

好大的一只蚊子。

我们计划分手时,季节很美好,跟事态鲜明地对比着。真要分了,当然,是姐妹中一个。我从城门洞那边去了北方,我去了就不想回来。她却定要留在家乡。另一个,是个好孩子,还想撮合,就哄我们,还想方设法把大家弄到山上。

没作用。她们回去了,结束了,但我的旅途并没完成。我从峨嵋出发,去黄龙,就是那个有更多山和腊肉的地方。两种心情都很浓,峨嵋,她们在身边,我神魂颠倒,不知所措;黄龙,没这些了,有什么空了,什么就试图填补,都是好东西,云山雾罩,一如很久以后,总有什么,不停地让我成长下去。

关于她,她们,不再说别的。一种东西一旦不能忘记,也就再不会被我提起。

马蜂的毒刺

这几年来,自己因为不能应时豹变,顺合潮流的结果,所以弄得失去了职业,失去了朋友亲人,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只成了孤零丁的一个,落在时代的后面浮沉着。人家要我没落,但肉体却仍旧在维持着它的旧日的作用,不肯好好儿的消亡下去。人家劝我自杀,但穷得连买一点药买一支手枪的余裕都没有,而堕落颓废的我的意志也连竖直耳朵,听一听人家的劝告的毅力都决拿不起来。在这无可奈何的楚歌声里,自然而然,我便成了一个与猪狗一样的一点儿自决心责任心也没有的行尸走肉了,对这一个行尸,人家还在说是什么“运命论者”。

运命论者也好,颓废堕落也没有法子,可是像猪一样的这一块走肉中间,有时候还不能完全把知觉感情等稍为高尚一点的感觉杀死,于是突然之间,就同癫痫病者的发作一样,亦有一种很深沉很悲痛的孤寂之感袭上身来。

有一天,也是在这一种发作之后,我忽而想起了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写给我的几封信,这一位好奇的青年,大约也同我一样的在感到孤独吧,他写来的几封满贮着热情的信上,说无论如何总想看一看我这一块走肉。想起了他,那一天早晨,我就借得了几个零用钱,飘然坐上了车,走到了上海最热闹的一个地方去拜访了一次。

两人见到了面,不消说是各有一种欢喜之情感到的。我也一时破了长久沉默的戒,滔滔谈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闲天,他也全身抖擞了起来,似乎是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谈了一会儿,我觉得饿了,就和他一同出来去吃了一点点心,吃饱了之后又同他走了一圈,谈了半天。

他怎么也不肯和我别去,一定要邀我回到他的旅馆去和他同吃午饭。但可怜的我那时候心里头又起了别的作用了,一时就想去看一回好久没有见到而相约已经有好几次的一位书店里的熟人。我就告诉他说,吃饭是不能同他在一道吃的。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今天是有人约我吃饭的。他问在什么地方?我说在某处某地的书店楼上。他问几点钟?我说正午十二点。因此他就很悲哀地和我在马路上分开了手,我回头来看了几眼,看见他老远的还立在那里目送我的行。

和他分开之后去会到了那位书店的熟人,不幸吃饭的地点临时改变了。我们吃完饭后,坐到了两点多钟才走下楼来。正走到了一处宽广的野道上的时候,我看见前面路上向着我们,太阳光下有一位横行阔步,好像是兴奋得很的青年在走。走近来一看却正是午前我去访他和他在马路上别去的那位纯直的少年朋友。

他立在我的面前,面色胀得通红,眉毛竖了起来,眼睛里同喷火山似的放出了两道异样的光,全身和两颚骨似乎在格格地发抖,钉视住了我的颜面,半晌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是捏紧了拳头垂在肩下的。我也同做了一次窃贼,被抓着了赃证者一样,一时急得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两人对头呆立了一阵,终究还是我先破口说:“你上什么地方去?”

他又默默地毒视了我一阵,才大声的喝着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撒谎?”我看了他那双冒火的眼光,觉得知觉也没有了,神志也昏乱了,不晓回答了他几句什么样的支吾言语,就匆匆逃开了他的面前。但同时在我的脑门的正中,仿佛是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痛楚。仿佛是被一只马蜂放了一针毒刺似的。我觉得这正是一只马蜂的毒刺,因为我在这一次偶而的失言之中,所感到的苦痛不过是暂时的罢了,而在他的洁白的灵魂之上,怕不得不印上一个极深刻的永久消不去的毒印。听说马蜂尾上的毒刺是只有一次好用的,这是它最后的一件自卫武器,这一次的他岂不也同马蜂一样,受了我的永久的害毒了么?我现在当一个人感到孤独的时候,每要想起这一件事情来,所以近来弄得连无论什么人的信札都不敢开读,无论什么人的地方都不敢去走动了。这一针小小的毒刺,大约是可以把我的孤独钉住,使它随伴我到我的坟墓里去的,细细玩味起来,倒也能够感到一点痛定之后的宽怀情绪,可是那只马蜂,那只已经被我解除了武装的马蜂,却太可怜了,我在此地还只想诚恳地乞求它的饶恕。

一九二九年四月作

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今天的风沙实在太大了,中午吃饭之后,我因为还要去教书,所以没有许多工夫,和你谈天。我坐在车上,一路的向北走去,沙石飞进了我的眼睛。一直到午后四点钟止,我的眼睛四周的红圈,还没有褪尽。恐怕同学们见了要笑我,所以于上课堂之先,我从高窗口在日光大风里把一双眼睛曝晒了许多时。我今天上你那公寓来看了你那一副样子,觉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现在我想趁着这大家已经睡寂了的几点钟工夫,把我要说的话,写一点在纸上。

平素不认识的可怜的朋友,或是写信来,或是亲自上我这里来的,很多很多;我因为想报答两位也是我素不认识而对于我却有十二分的同情过的朋友的厚恩起见,总尽我的力量帮助他们。可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可怜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结果近来弄得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这几天来天气变得很冷,我老想买一件外套,但始终没有买成。尤其是使我羞恼的,因为恰逢此刻,我和同学们所读的书里,正有一篇俄国果戈尔着的嘲弄像我们一类人的小说《外套》。现在我的经济状态,比从前并没有什么宽裕,从数目上讲起来,反而比从前要少——因为现在我不能向家里去要钱花,每月的教书钱,额面上虽则有五十三加六十四合一百十七块,但实际上拿得到的只有三十三四块——而我的嗜好日深,每月光是烟酒的账,也要开销二十多块。我曾经立过几次对天的深誓,想把这一笔糜费节省下来,但愈是没有钱的时候,愈想喝酒吸烟。向你讲这一番苦话,并不是因为怕你要来问我借钱,而先事预防,我不过欲以我的身体来做一个证据,证明目下的中国社会的不合理,以大学校毕业的资格来糊口的你那种见解的错误罢了。

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你告诉我说,你的心里,总想在国立大学弄到毕业,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总可以解决。现在学校都已考完,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接济你的资金的人,又因为他自家的地位动摇,无钱寄你,你去投奔你同县而且带有亲属的大慈善家h,h又不纳,穷极无路,只好写封信给一个和你素不相识而你也明明知道和你一样穷的我,在这时候这样的状态之下,你还要口口声声的说什么大学教育,“念书”,我真佩服你的坚忍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虽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现在你已经是变成了中性——半去势的文人了,有许多事情,譬如说高尚一点的,去当土匪,卑微一点的,去拉洋车等事情,你已经是干不了的了;难道你还嫌不足,还要想穿几年长袍,做几篇白话诗,短篇小说,达到你的全去势的目的么?大学毕业,以后就可以有饭吃,你这一种定理,是哪一本书上翻来的?

像你这样一个白脸长身,一无依靠的文学青年,即使将面包和泪吃,勤勤恳恳的在大学窗下住它五六年,难道你拿毕业文凭的那一天,天上就忽而会下起珍珠白米的雨来的么?

现在不要说中国全国,就是在北京的一区里头,你且去站在十字街头,看见穿长袍黑马褂或哔叽旧洋服的人,你且试对他们行一个礼,问他们一个人要一个名片来看看;我恐怕你不上半天,就可以积起一大堆的什么学士,什么博士来,你若再行一个礼,问一问他们的职业,我恐怕他们都要红红脸说:“兄弟是在这里找事情的。”他们是什么?他们都是大学毕业生吓,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读书么?你能和他们一样的有钱买长袍黑马褂哔叽洋服么?即使你也和他们一样的有了读书买衣服的钱,你能保得住你毕业的时候,事情会来找你么?

大学毕业生坐汽车,吸大烟,一攫千金的人原是有的。然而他们都是为新上台的大老经手减价卖职的人,都是有大刀枪杆在后面援助的人,都是有几个什么长在他们父兄身上的人,再粗一点说,他们至少也都是会爬乌龟钻狗洞的人,你要有他们那么的后援,或他们那么的乌龟本领,狗本领,那么你就是大学不毕业,何尝不可以吃饭?

我说了这半天,不过想把你的求学读书,大学毕业的迷梦打破而已。现在为你计,最上的上策,是去找一点事情干干。然而土匪你是当不了的,洋车你也拉不了的,报馆的校对,图书馆的拿书者,家庭教师,男看护,门房,旅馆火车菜馆的伙计,因为没有人可以介绍,你也是当不了的——我当然是没有能力替你介绍——所以最上的上策,于你是不成功的了。其次你就去革命去罢,去*去罢!但是革命不是同割枯草一样,用了你那裁纸的小刀,就可以革得成的呢?*是不是可以用了你头发上的灰垢和半年不换的袜底里的污泥来调合的呢?这些事情,你去问上帝去罢!我也不知道。

比较上可以做得到,并且也不失为中策的,我看还是弄几个旅费,回到湖南你的故土,去找出四五年你不曾见过的老母和你的小妹妹来,第一天相持对哭一天;第二天因为哭了伤心,可以在床上你的草窠睡去一天,既可以休养,又可以省几粒米下来熬稀粥;第三天以后,你和你的母亲妹妹,若没有衣服穿,不妨三人紧紧的挤在一处,以体热互助的结果,同冬天雪夜的群羊一样;倒可以使你的老母不至冻伤,若没有米吃,你在日中天暖一点的时候,不妨把年老的母亲交付给你妹妹的身体烘着,你自己可以上村前村后去掘一点草根树根来煮汤吃。草根树根里也有淀粉,我的祖母未死的时候,常把洪杨乱日,她老人家尝过的这滋味说给我听,我所以知道。现在我既没有余钱,可以赠你,就把这秘方相传,作个我们两位穷汉,在京华尘土里相遇的纪念罢!若说草根树根,也被你们的督军省长师长议员知事掘完,你无论走往何处再也找不出一块一截来的时候,那么你且咽着自家的口水,同唱戏似的把北京的豪富人家的蔬菜,有色有香的说给你的老母亲小妹妹听听,至少在未死前的一刻半刻中间,你们三个昏乱的脑子里,总可以大事铺张的享乐一回。

但是我听你说,你的故乡连年兵燹,房屋田产都已毁尽,老母弱妹也不知是生是死,五年来音信不通,并且现在回湖南的火车不开,就是有路费也回去不得,何况没有路费呢!

上策不行,次之中策也不行,现在我为你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好想了。不得已我就把两个下策来对你讲罢!

第一,现在听说天桥又在招兵,并且听说取得极宽,上自五十岁的老人起,下至十六七岁的少年止,一律都收,你若应募之后,马上开赴前敌,打死在租界以外的中国地界,虽然不能说是为国效忠,也可以算得是为招你的那个同胞效了命,岂不是比饿死冻死在你那公寓的斗室里,好得多么?况且万一不开往前敌,或虽开往前敌而不打死的时候,只教你能保持你现在的这种纯洁的精神,只教你能有如现在想进大学读书一样的精神来宣传你的理想,难保你所属的一师一旅,不为你所感化。这是下策的第一个。

第二,这才是真正的下策了!你现在不是只愁没有地方住没有地方吃饭而又苦于没有勇气自杀么?你没有能力做土匪,没有能力拉洋车,是我今天早晨在你公寓里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已经晓得的。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还能胜任的,要干的时候一定是干得到的。这是什么事情呢?啊啊,我真不愿意说出来——我并不是怕人家对我提起诉讼,说我在唆使你做贼,啊呀,不愿意说倒说出来了,做贼,做贼,不错,我所说的这件事情就是叫你去偷窃呀!

无论什么人的无论什么东西,只教你偷得着,尽管偷罢!偷到了,不被发觉,那么就可以把这你偷自他、他抢自第三人的,在现在社会里称为赃物,在将来进步了的社会里,当然是要分归你有的东西,拿到当铺——我虽然不能为你介绍职业,但是像这样的当铺却可以为你介绍几家——里去换钱用。万一发觉了呢?也没有什么。第一你坐坐监牢,房钱总可以不付了。第二监狱里的饭,虽然没有今天中午我请你的那家馆子里的那么好,但是饭钱可以不付的。第三或者什么什么司令,以军法从事,把你枭首示众的时候,那么你的无勇气的自杀,总算是他来代你执行了,也是你的一件快心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活在世上,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我写到这里,觉得没有话再可以和你说了,最后我且来告诉你一种实习的方法罢!

你若要实行上举的第二下策,最好是从亲近的熟人方面做起。譬如你那位同乡的亲戚老h家里,你可以先去试一试看。因为他的那些堆积在那里的财富,不过是方法手段不同罢了,实际上也是和你一样的偷来抢来的。你若再慑于他的慈和的笑里的尖刀,不敢去向他先试,那么不妨上我这里来作个破题儿试试。我晚上卧房的门常是不关,进出很便。不过有一件缺点,就是我这里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但是我有几本旧书,却很可以卖几个钱。你若来时,最好是预先通知我一下,我好多服一剂催眠药,早些睡下,因为近来身体不好,晚上老要失眠,怕与你的行动不便。还有一句话——你若来时,心肠应该要练得硬一点,不要因为是我的书的原因,致使你没有偷成,就放声大哭起来——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六日

骸骨迷恋者的独语

文明大约是好事情,进化大约是好现象,不过时代错误者的我,老想回到古时候还没有皇帝政府的时代——结绳代字的时代——去做人。生在乱世,本来是不大快乐的,但是我每自伤悼,恨我自家即使要生在乱世,何以不生在晋的时候。我虽没有资格加入竹林七贤——他们是贤是愚,暂且不管,世人在这样的称呼他们,我也没有别的新名词来替代——之列,但我想我若生在那时候,至少也可听听阮籍的哭声。或者再迟一点,于风和日朗的春天,长街上跟在陶潜的后头,看看他那副讨饭的样子,也是非常有趣。即使不要讲得那么远,我想我若能生于明朝末年,就是被李自成来砍几刀,也比现在所受的军阀官僚的毒害,还有价值。因为那时候还有几个东林复社的少年公子和秦淮水榭的侠妓名娼,听听他们中间的奇行异迹,已尽够使我们把现实的悲苦忘掉,何况更有柳敬亭的如神的说书呢?不晓是什么人的诗,好像有一句“并世颇嫌才士少”,——下句大约是“着书常恨古人多”吧?——我也常作这样的想头;不过这位诗人好像在说“除我而外,同时者没有一个才士”,而我的意思是“同时者若有许多才士,那么听听这些才士的逸事,也可以快快乐乐地过却一生。”这是诗人与我见解不同的地方。

讲到了诗,我又想起我的旧式的想头来了。目下在流行着的新诗,果然很好,但是像我这样懒惰无聊,又常想发牢骚的无能力者,性情最适宜的,还是旧诗;你弄到了五个字,或者七个字,就可以把牢骚发尽,多么简便啊。我记得前年生病的时候,有一诗给我女人说:

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剧怜病骨如秋鹤,犹吐青丝学晚蚕。

一样伤心悲薄命,几人愤世作清谈,

何当放棹江湖去,浅水芦花共结庵。

若用新诗来写,怕非要写几十行字不能说出呢!不过像那些老文丐的什么诗选,什么派别,我是大不喜欢的,因为他们的成见太深,弄不出真真的艺术作品来。

近来国学昌明,旧书铺的黄纸大字本的木版书,同中头彩的彩票一样,骤涨了市价,却是一件可贺的喜事;不过我想这一种骸骨的迷恋,和我的骸骨迷恋,是居于相反的地位。我只怕现代的国故整理者太把近代人的“易厌”的“好奇”的心理看重了。但愿他们不要把当初建设下来的注音字母打破,能根本的作他们的整理国故的事业才好。

喜新厌旧,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们黄色同胞的喜新厌旧,未免是过激了。今日之新,一变即成为明日之旧,前日之旧,一变而又为后日之新;扇子的忽而行长,忽而行短,鞋头的忽而行尖,忽而行圆,便是一种国民性的表现;我只希望新文学和国故,不要成为长柄短柄的扇子,尖头圆头的靴鞋。

前天在小馆子里吃饭,看见壁上有一张“莫谈国事”的揭示,我就叫伙计过来,问他我们应该谈什么,他听不懂我的话,就报了许多炒羊肉,炸鲤鱼等等的菜名出来。往后我用手指了那张红条问他从什么时候起的,他笑了一笑说:

“嘿,这是古得很咧!”

我觉得这一个骸骨迷恋,却很有意思。

近来头昏脑乱,读书也不能读,做稿子也做不出,只想回到小时候吃饭不管事的时代去。有时候一个人于将晚的时候在街上独步,看看同时代的人的忙碌,又每想振作一番,做点事业出来。当这一种思想起来的时候,我若不是怨父母不好,不留许多遗产给我,便自家骂自家说:

“你这骸骨迷恋!你该死!你该死!”

十四年一月在北京

住所的话

自以为青山到处可埋骨的飘泊惯的流人,一到了中午,也颇以没有一个归宿为可虑;近来常常有求田问舍之心,在看书倦了之后,或夜半醒来,第二次再睡不着的枕上。

尤其是春雨萧条的暮春,或风吹枯木的秋晚,看看天空,每会作赏雨茅屋及江南黄叶村舍的梦想;游子思乡,飞鸿倦旅,把人一年年弄得意气消沉的这时间的威力,实在是可怕,实在是可恨。

从前很喜欢旅行,并且特别喜欢向没有火车、飞机、轮船等近代交通利器的偏僻地方去旅行。一步一步的缓步着,向四面绝对不曾见过的山川风物回视着,一刻有一刻的变化,一步有一步的境界。到了地旷人稀的地方,你更可以高歌低唱,袒裼裸裎,把社会上的虚伪的礼节,谨严的态度,一齐洗去。人与自然,合而为一,大地高天,形成屋宇,蠛蠓蚁虱,不觉其微,五岳昆仑,也不见其大。偶或遇见些茅篷泥壁的人家,遇见些性情纯朴的农牧,听他们谈些极不相干的私事,更可以和他们一道的悲,一道的喜。半岁的鸡娘,新生一蛋,其乐也融融,与国王年老,诞生独子时的欢喜,并无什么分别。黄牛吃草,嚼断了麦穗数茎,今年的收获,怕要减去一勺,其悲也戚戚,与国破家亡的流离惨苦,相差也不十分远。

至于有山有水的地方呢,看看云容岩影的变化,听听大浪啮矶的音乐,应临流垂钓,或松下息阴。行旅者的乐趣,更加可以多得如放翁的入蜀道,刘阮的上天台。

这一种好游旅,喜飘泊的情性,近年来渐渐地减了;连有必要的事情,非得上北平上海去一次不可的时候,都一天天地拖延下去,只想不改常态,在家吃点精致的菜,喝点芳醇的酒,睡睡午觉,看看闲书,不愿意将行动和平时有所移易;总之是懒得动。

而每次喝酒,每次独坐的时候,只在想着计划着的,却是一间洁净的小小的住宅,和这住宅周围的点缀与铺陈。

若要住家,第一的先决问题,自然是乡村与城市的选择。以清静来说,当然是乡村生活比较得和我更为适合。可是把文明利器——如电灯、自来水等——的供给,家人买菜购物的便利,以及小孩的教育问题等合计起来,却又觉得住城市是必要的了。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乡村的景象之田园都市,在中国原也很多。北方如北平,就是一个理想的都城;南方则未建都前之南京,濒海的福州等处,也是住家的好地。可是乡土的观念,附着在一个人的脑里,同毛发的生于皮肤一样,丛长着原没有什么不对,全脱了却也势有点儿不可能。所以三年之前,也是在一个春雨霏微的节季,终于听了霞的劝告,搬上杭州来住下了。

杭州这一个地方,有山有湖,还有文明的利器,儿童的学校,去上海也只有四个钟头的火车路程,住家原没有什么不合适。可是杭州一般的建筑物,实在太差,简直可以说没有一间合乎理想的住宅,旧式的房子呢,往往没有院子,顶多顶多也不过有一堆不大有意义的假山,和一条其实是只能产生蚊子的鱼池。所谓新式的房子呢,更加恶劣了,完全是上海弄堂洋房的抄袭,冬天住住,还可以勉强,一到夏天,就热得比蒸笼还要难受。而大抵的杭州住宅,都没有浴室的设备,公共浴场呢,又觉得不卫生而价贵。

所以自从迁到杭州来住后,对于住所的问题,更觉得切身地感到了。地皮不必太大,只教有半亩之宫,一亩之隙,就可以满足。房子亦不必太讲究,只须有一处可以登高望远的高楼,三间平屋就对。但是图书室,浴室,猫狗小舍,儿童游嬉之处,灶房,却不得不备。房子的四周,一定要有阔一点的回廊;房子的内部,更需要亮一点的光线。此外是四周的树木和院子里的草地了,草地中间的走路,总要用白沙来铺才好。四面若有邻舍的高墙,当然要种些爬山虎以掩去墙头,若系旷地,只须植一道矮矮的木栅,用黑色一涂就可以将就。门窗当一例以厚玻璃来做,屋瓦应先钉上铅皮,然后再覆以茅草。

照这样的一个计划来建筑房子,大约总要有二千元钱来买地皮,四千元钱来充建筑费,才有点儿希望。去年年底,在微醉之后,将这私愿对一位朋友说了一遍,今年他果然送给了我一块地,所以起楼台的基础,倒是有了。现在只在想筹出四千元钱的现款来建造那一所理想的住宅。胡思乱想的结果,在前两三个月里,竟发了疯,将烟钱、酒钱省下了一半,去买了许多奖券;可是一回一回的买了几次,连末尾也不曾得过,而吃了坏烟、坏酒的结果,身体却显然受了损害了。闲来无事,把这一番经过,对朋友一说,大家笑了一场之后,就都为我设计,说从前的人,曾经用过的最上妙法,是发自己的讣闻,其次是做寿,再其次是兜会。

可是为了一己的舒服,而累及亲戚朋友,也着实有点说不过去,近来心机一转,去买了些《芥子园》《三希堂》等画谱来,在开始学画了;原因是想靠了卖画,来造一所房子,万一画画,仍旧是不能吃饭,那么至少至少,我也可以画许多房子,挂在四壁,给我自己的想象以一顿醉饱,如饥者的画饼,旱天的画云霓。这一个计划,若不至于失败,我想在半年之后,总可以得到一点慰安。

“文人”

三月二十日,立委王昆仑氏,在重庆宴苏联作家及中国作家的席上,有人提议,联合起来,写一封信来给我的消息,早在香港报上见过。本坡的《星中报》,亦将此消息转载。诗是四句:莫道流离苦(老舍,天涯一客孤(沫若,举杯祝远道(昆仑,万里四行书(施谊。施谊当然是孙师毅的另一写法。此外列席者,是苏联的作家费德连克(他也用了中国笔,写了“都问你好”的四字,及米克拉舍夫斯基(他写的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两句孙子兵法,这两位苏联作家竟能用中国的毛笔,写出这样的字(虽然是像初学会写字的小孩般的笔法来,倒也真真难得。当日的列席者,还有一时传说已被敌人谋害的陈波儿、方殷、戈宝权、葛一虹、阳翰笙诸君。

沫若在诗下,还写有几行短信:

达夫:诗上虽说你孤,其实你并不孤。今天在座的,都在思念你,全中国的青年朋友,都在思念你。你知道张资平的消息么?他竟糊涂到底了,可叹!

从这一张同人合写成的信中看来,我们可以知道,张资平在上海被敌人收买的事情,确是事实了。本来,我们是最不愿意听到认识的旧日友人,有这一种丧尽天良的行为的;譬如周作人的附逆,我们在初期,也每以为是不确,是敌人故意放造的谣言;但日久见人心,终于到了现在,也被证实是事实了。文化界而出这一种人,实在是中国人千古洗不掉的羞耻事,以春秋的笔法来下评语,他们该比被收买的土匪和政客,都应罪加一等。时穷节乃见,古人所说的非至岁寒,不能见松柏之坚贞,自是确语。所以,耳未听见过炮声,足未踏入过战地的许多文化人,只站在后方的后方,高喊着前进,或用尽心机,想打倒几个在同一区域中作同事的同人来献身手的,亦当以这些先例为前车之戒。能做一点实际工作,当远胜于专向同事作人身攻击等事,为益多多。

鲁迅也曾说过,既然是人,自然也要*,若只拿住*的一点,来攻击个人,则孔夫子有伯鱼。即使是圣到无以复加的圣人,恐怕日常生活,也是和我们这些庸人,相差无几的。“文人无行”,是中国惯说的一句口头语;但我们应当晓得,无行的就不是文人,能说“失节事大,饿死事小”这话而实际做到的人,才是真正的文人。近则如洪承畴,远则如长乐老,他们何尝是文人,他们都不过是学过写字,读过书的政客罢了。至如远处在离敌人数千里外的异域,只以为月薪比自己多一点,生活比自己宽裕一点的同事,就是阻遏自己加薪前进的障碍,是敌寇,是汉奸,是一手压住世界命的魔鬼;像这样的文人,当然更不是文人了;因为这些人们,敌寇不来则已,敌寇若一到门,则首先去跪接称臣,高呼万岁的,也就是他们了;对这些人也称作文人,岂不是辱没了文文山的正气,辱没了谢皋羽的西台?

因听到了故人而竟做了奸逆的丑事,所以一肚皮牢骚,无从发泄,即以我个人的境遇来说,老母在故乡殉国,胞兄在孤岛殉职,他们虽都不是文人,他们也都未曾在副刊上做过慷慨激昂的文章,或任意攻击过什么人,但我却很想以真正的文人来看他们,称他们是我的表率,是我的精神上的指导者。

我们的抗战,是还要继续下去的。这中间,自然更有许多花样出来,可以给我们叹赏,或给我们唾骂。我们只要抱住一点贞心,使用我们的双眼,静静地看,实在地干,到了最后胜利之日,便可以分辨出,究竟是谁强谁弱,谁真谁伪来了,现在所说的一切空话,究竟还都是无凭的呓语。

一九四〇年四月

周作人先生名其书斋曰“苦雨”,恰正与东坡的喜雨亭名相反。其实,北方的雨,却都可喜,因其难得之故。像今年那么大的水灾,也并不是雨多的必然结果;我们应该责备治河的人,不事先预防,只晓得糊涂搪塞,虚糜国帑,一旦有事,就互相推诿,但救目前。人生万事,总得有个变换,方觉有趣;生之于死,喜之于悲,都是如此,推及天时,又何尝不然?无雨哪能见晴之可爱,没有夜也将看不出昼之光明。

我生长江南,按理是应该不喜欢雨的;但春日暝蒙,花枝枯竭的时候,得几点微雨,又是一件多么可爱的事情!“小楼一夜听春雨”,“杏花春雨江南”,“天街细雨润如酥”,从前的诗人,早就先我说过了。夏天的雨,可以杀暑,可以润禾,它的价值的大,更可以不必再说。而秋雨的霏微凄冷,又是别一种境地,昔人所谓“雨到深秋易作霖,萧萧难会此时心”的诗句,就在说秋雨的耐人寻味。至于秋女士的“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一声长叹,乃别有怀抱者的托辞,人自愁耳,何关雨事。三冬的寒雨,爱的人恐怕不多。但“江关雁声来渺渺,灯昏宫漏听沉沉”的妙处,若非身历其境者决领悟不到。记得曾宾谷曾以《诗品》中语名诗,叫作《赏雨茅屋斋诗集》。他的诗境如何,我不晓得,但“赏雨茅屋”这四个字,真是多么的有趣!尤其是到了冬初秋晚,正当“苍山寒气深,高林霜叶稀”的时节。

北国的微音

北国的寒宵,实在是沉闷得很,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不眠症者,更觉得春夜之长。似水的流年,过去真快,自从海船上别后,匆匆又换了年头。以岁月计算,虽则不过隔了五个足月,然而回想起来,我同你们在上海的历史,好像是隔世的生涯,去今已有几百年的样子。河畔冰开,江南草长,虫鱼鸟兽,各有阳春发动之心,而自称为动物中之灵长,自信为人类中的有思想者的我,依旧是奄奄待毙,没有方法消度今天,更没有雄心欢迎来日。几日前头,有一位日本的新闻记者,来访我的贫居。他问我:“为什么要消沉到这个地步?”我问他:“你何以不消沉,要从东城跑许多路特来访我?”他说:“是为了职务。”我又问他:“你的职务,是对谁的?”他说:“我的职务,是对国家,对社会的。”我说:“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的消沉也是对国家,对社会的。现在世上的国家是什么?社会是什么?尤其是我们中国?”他的来访的目的,本来是为问我对于日本对华文化事业的意见如何,中国将来的教育方针如何的——他之所以来访者,一则因为我在某校里教书,二则因为我在日本住过十多年,或者对于某种事项,略有心得的缘故——后来听了我这一段诡辩,他也把职务丢开,谈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闲话走了。他走之后,我一个人衔了纸烟想想,觉得人类社会的许多事情,毕竟是庸人自扰。什么国富兵强,什么和平共乐,都是一班野兽,于饱食之余,在暖梦里织出来的回文锦字。像我这样的生性,在我这样的境遇下的闲人,更有什么可想,什么可做呢?写到这里我又想起t君批评我的话来了,他说:“某书的作者,嘲世骂俗,却落得一个牢骚派的美名。”实在我想t君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人若把我们的那些浅薄无聊的“徒然草”合在一处,加上一个牢骚派的名目,思欲抹杀而厌鄙之,倒反便宜了我们。因为我们的那些东西,本来是同身上的积垢,口中的吐气一样,不期然而然的发生表现出来的,哪里配称作牢骚,更哪里配称作“派”呢?我读到《歧路》,沫若,觉得你对于自家的艺术的虚视——这虚视两字,我也不知道妥当不妥当!或者用怀疑两字比较确切吧——也和我一样。不错不错,我这封信,是从友人宴会席上回来,读了《歧路》之后,拿起笔来写的。我写这一封信的动机,原是想和你们谈谈我对于《歧路》的感想的呀!

沫若!我觉得人生一切都是虚幻,真真实在的,只有你说的“凄切的孤单”,倒是我们人类从生到死,觉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就是京沪报章上,为了金钱或者想建筑自家的名誉的缘故,在那里含了敌意,做文章攻击你的人,我仔细替他们一想,觉得他们也在感着这凄切的孤独。唯其感到孤独,所以他们只好做些文章来卖一点金钱,或者竟牺牲了你来博一点小小的名誉;毕竟他们还是人,还是我们的同类,这“孤单”的感觉,终究是逃不了的,所以他们的文章里最含恶意,攻击你最甚的处所,便是他们的孤独感表现得最切的地方。名利的争夺,欲牺牲他人而建立自己的恶心,——简单点说,就说生存竞争吧——依我看来,都是由这“孤单”的感觉催发出来的。人生的实际,既不外乎这“孤单”的感觉,那么表现人生的艺术,当然也不外乎此,因此我近来对于艺术的意见和评价,都和从前不同了。我觉得艺术并没有十分可以推崇的地方,她和人生的一切,也没有什么特异有区别的地方。努力于艺术,献身于艺术,也不须有特别的表现。牢牢捉住了这“孤单”的感觉,细细地玩味,由他写成诗歌小说也好,制成音乐美术品也好,或者竟不写在纸上,不画在布上壁上,不雕在白石上,不奏在乐器上,什么也不表现出来,只教他能够细细的玩味这“孤单”的感觉,便是绝好的“创造”。

仿吾!这一段无聊的废话,你看对不对?我在写这封信之先,刚从一位朋友处的宴会回来,席上遇见了许多在日本和你同科的自然科学家。他们都已经成了富者,现在是资本家了。我夹在这些衣狐裘者的老同学中间,当然觉得十分的孤独,然而看看他们挟了皮箧,奔走不宁的行动,好像他们也有些在觉得人生的孤寂的样子。我前边不是说过了么?唯其感到孤寂,所以要席不遑暖的去追求名利。然而究竟我不是他们,所以我这主观的推测,也许是错了的。

我现在因为抱有这一种感想,所以什么东西也写不下来,什么东西也不愿意拿来阅读。有时候要想玩味这“凄切的孤单”,在日斜的午后,老跑出城外去独步。这里城外多是黄沙的田野,有几处也有清溪断壁,绝似日本郊外未开辟之先的代代木新宿等处。不过这里一堆一堆的黄土小冢,和有钱的人家的白杨松树的坟茔很多,感视少微与日本不同一点。今晚在宴会的席上,在许多鸿儒谈笑的中间,我胸中的感觉,同在这样的白杨衰草的坟地里漫步时一样。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比从前进步了;从前我和境遇比我美满的朋友——实际上除你们几个人之外,哪一个境遇比我不美满?——相处,老要起一种感伤,有时竟会滴下泪来。现在非但眼泪不会滴下来,并且也能如他们一样的举起箸来取菜,提起杯来喝酒。不过从前的那一种喜欢谈话的冲动,现在没有了。他们入座,我也就坐,他们吃菜,我也吃菜。劝我喝酒,我就喝,干杯就干杯。席散了,我就回来。雇车雇不着,就慢慢的在黄昏的街道上走。同席者的汽车马车,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他们从车中和我点头,我也回点一头。他们不点头,我也让他们的车子过去,横竖是在后头跟走几步,他们的车子就可以老远的上我前头去的。所以无避入岔路上去的必要。还有一点和从前不同的地方,就是我默默的坐在那里,他们来要求我猜拳的时候,我总笑笑,摇摇头,举起杯来喝一杯酒,教他们去要求坐在我下面的一个人猜。近来喝酒也喝不大醉,醉了也不过默默的走回家来坐坐,吸吸烟,倒点茶喝喝。

今晚的宴会,散得很早,我回家来吸吸烟喝喝茶,觉得还睡不着,所以又拿出了周报的《歧路》来看。沫若!大卫生的诗,实在是做得不坏,不过你的几行诗,我也很喜欢念。你的小孩的那个两脚没有的洋囡,我说还是包包好,寄到日本去吧!回头他们去买一个新的时候,怕又要破费几角钱哩。

昨天一个朋友来说他读到《歧路》,真的流出眼泪了。我劝他小心些,这句话不要说出来教人家听见,恐怕有人要说他的眼泪不值钱。他说近来他也感染了一种感伤病,不晓得怎么的,感情好像回返小孩子时代去了。说到这里,他忽而眼圈又红了起来,叫了我一声:“达夫!我……我可惜没有钱……”我也对他呆看了半晌,后来他一句话也不说,立起身来就走,我也默默的送他出门去了。(这样的朋友,上我这里来的很多。他们近来知道了我的脾气,来的时候,艺术也不谈了,我的几篇无聊的作品和周报季刊的事情也不提起了。有几次我们真有主客两人相对,默默而过半点钟的时候。像这样的pause的中间,我觉得我的精神上最感得满足。因为有客人在前头,我一时可以不被那一种独坐时常想出来的无聊的空虚思想所侵蚀,而一边这来客又不在言语,我的听取对话和预备回答的那些麻烦注意可以省去。不过,沫若!我说你那一篇《歧路》写得很可惜,你若不写出来,你至少可以在那一种浓厚的孤独感里浸润好几天。现在写出了之后,我怕你的那一种“凄切的孤单”之感,要减少了吧?

仿吾!我说你还是保守着独身主义,不要想结婚的好!恐怕你若结了婚,一时要失掉你的这孤独之感。而这孤独之感,依我说来,便是艺术的酵素,或者竟可以说是艺术的本身。所以你若结了婚,怕一时要与艺术违离。讲到这里我怕你要反问我“那么你们呢?你和沫若呢?”是的,我和沫若是一时与艺术离异过的,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孤独罢了……

嗳!嗳!不知不觉,已经写到午前三点钟了。

仿吾!沫若!要想写的话,是写不完的,我迟早还是弄几个车钱到上海来一次吧!大约我在北京打算只住到六月,暑假以后,我怎么也要设法回浙江去实行我的乡居的宿愿。若在最近的时期中弄不到车钱,不能够到上海来,那么我们等六月里再见吧!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午前三时

天凉好个秋

全先生的朋友说:中国是没有救药的了,但中国是有救药得很。季陶先生说:念佛拜忏,可以救国。介石先生说:长期抵抗,可以救国。行边会议的诸先生说:九国公约,国际联盟,可以救国。汉卿先生说:不抵抗,枕戈待旦,可以救国。血魂团说:*可以救国。青年党说:法雪斯蒂可以救国。这才叫,戏法人人会变,只有巧妙不同。中国是大有救药在哩,说什么没有救药?

九一八纪念,只许沉默五分钟,不许民众集团集会结社。

中国的国耻纪念日,却又来得太多,多得如天主教日历上的殉教圣贤节一样,将来再过一百年二百年,中国若依旧不亡,那说不定,一天会有十七八个国耻纪念。长此下去,中国的国民,怕只能成为哑国民了,因为五分钟五分钟的沉默起来,却也十分可观。

韩刘打仗,通电上都有理由,却使我不得不想起在乡下春联摊上,为过旧历年者所老写的一副对来,叫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有理。你过你新年,我过我新年,各自新年”。

百姓想做官僚军阀,官僚军阀想做皇帝,做了皇帝更想成仙。秦始皇对方士说:“世间有没有不死之药的?若有的话,那我就吃得死了都也甘心,务必为朕去采办到来!”只有没出息的文人说:“愿作鸳鸯不羡仙。”

吴佩孚将军谈仁义,郑xx对李顿爵士也大谈其王道,可惜日本的参谋本部陆军省和日内瓦的国际联盟,不是孔孟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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