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猪羊变色(1 / 2)
“一年春作首,六畜猪为先。”——徐悲鸿
花宾离开后,蒋家鸡窝的门舍就关得严严实实的,缝隙也被悉数堵上,没有谁再给偷鸡贼留门了。空瘪的腹部让这本就瘦弱的生物的步伐走得不如平时那样轻盈,更莽撞些。狐狸的优雅是与生俱来的,当它们不去分辨道路的洁净与否,浑然不顾树汁草浆的玷污就一头撞进去的时候,就说明它们是真的饿了。
笼中的猛虎面无表情地横卧着,新鲜的牛羊肉在它爪边腐败变质,吸引来大群嗡嗡乱叫的绿头苍蝇。狐狸躲在茅草丛中目不转睛看着那足够它半月伙食的肉块,用尖细的鸣叫大声抱怨着不公。
在自然界中,狐狸与各种大型猛兽比邻而居。那些形体健硕的肉食性哺乳动物,老虎,豹子,黑熊,各自用野蛮的力量在险恶的丛林中争抢一席之地,一旦不期而遇免不了要爪牙乱落,咆哮撕咬。包括狐狸的那些远亲——成群结队的狼,也要拼命钻进这血腥的竞技擂台里去。狐狸没有与它们争斗的资本,它的体态娇弱,堪称动物界的花宾;它的四肢细小,没有虎豹那样能肆意撕扯的趾爪;它的嘴巴虽然尖细,但浑无狼的力量,咬死个把母鸡还勉强凑和,遇上猪羊就力不从心。
动物这样也情有可原,牲口嘛;人为什么也如此追求野蛮呢?那些不愁吃穿的王侯公爵,宁可花大价钱去豢养不服管教的老虎,也不会施舍一点肉块给它。仿佛老虎身上每一根条纹、每一块肌肉都让男性着迷,明明这种动物会伤人害畜,为祸乡梓。
假如狐狸也降生在猪圈里,它或许会与花宾相见恨晚。花宾并不像正常的男孩儿那样崇尚暴力与肌肉。
而提到外表,狐狸似乎不枉多让,然而猫咪已经捷足先登了。那些或黑或黄的狸花猫在人类豢养的牲口里算是最幸福的,每日只需要慢条斯理蹲坐在门槛前梳理胡须和皮毛,留心一下有没有老鼠钻进去,闲暇时还能享受主人的爱抚。
花宾与同龄人的不合由来已久。都是给周财主家做工养牲口,他为此还要受人的鄙夷和欺压。
中国人讲六畜,其中五种都是哺乳动物,猪、牛、羊、马、狗,猪为六畜之首。就重要程度来说,对农耕文化而言,大概没有什么动物比猪更重要。中国人一年到头所期盼的年关,期待的一顿热气蒸腾的年夜饭,往往能指望得上的也就是一只猪头,家里红白喜事荤腥桌席也指望这些肥肥的动物了。花宾负责豢养周家的猪群,这看上去好像是个抢手的职务,人可以不卖羊毛,不一定要骡马拖拽货物,甚至不一定需要牛来犁地——人自己也可以胜任,但绝不能没有猪肉吃。
周家的猪圈是黑白分明的。有中华本乡本土的传统黑猪,大肚滚圆下垂,两耳耷拉盖着眼皮,看上去总是昏昏欲睡,浑身毛发旺盛,味道浓郁,一溜鬃毛从脑后爆发出来,显得山野气氛浓厚;亦有问洋人商队买来的大白猪,皮肤白皙娇嫩,光滑圆润,耳朵虽大但不曾盖着眼睛,身躯肥壮而不显得臃肿,肚子紧实均匀,脑袋和身子都光溜溜的,看不见鬃毛和颈鬣,体味较轻。
白嫩的洋猪性格不温不火,黑壮的土猪则要莽撞、活泼、好动一些。花宾对它们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实际上猪群也没有什么好争执的,花宾给它们的猪食都从食槽中溢出,足够它们抢食糟蹋还有富余。
养猪不同于养牛羊。猪是苦命的动物,春猪不见冬雪是古来的规矩。花宾所面对的检查也最为严苛、频繁,年关一至,花宾就要把他看着长大的黑猪、白猪悉数奉上,由周家的管家和账房来亲自检点,按斤称两计算今年他养猪的工作有没有偷懒,如果说猪瘦了,就证明他的工作偷工减料、缺斤少两了,每年四百斤猪肉的标准达不到,就要从他的工钱里扣除。对于这项工作,羊倌儿有他的处事秘诀。每年,账房先生来剃羊毛时都会对羊毛的数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苛求,原因自然是收了好处;花宾从不肯做这些事。他把喂猪当做一种享受,猪被他喂养得膘肥体壮膀大腰圆,个个压秤,只多不少,没有什么好通融的。
不过猪倒也不是完全不省心。穷乡僻壤,苏北水泽,山野猛兽颇多。即便有牧犬的看护,牛羊被食肉动物叼走的情况仍然屡见不鲜。一条忠勇的牧犬价值连城,因为它往往能引导、保护数十头乃至上百头牛羊不受豺狼虎豹的侵害。如果遇上牧犬能力不足,胆子不够大,牙齿不够锋利,或是生了病,牛羊就要任豺狼虎豹宰割了。在这点上,猪显得非常自强——猪群从不需要狗的保护。它们自己就能保护自己。这种聪明强健的动物会主动吃掉蛇,会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成群的豺狼,公猪还会用犀利的獠牙同虎豹搏斗。花宾很少见到又食肉动物敢主动来找猪的麻烦,疲软的牛羊是更容易得手的目标。
与其担心自己的工作不达标,花宾更心疼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黑猪、白猪都被一股脑捉走,送向千刀万剐的屠刀。那些肥肥胖胖的动物凄厉哀嚎着要挣脱束缚逃到花宾身边,花宾爱莫能助,只能背过脸去沉默不语,捂住两耳,等到猪嚎声渐趋平息。有时候花宾竟会萌生这种想法:自己把猪养得愈好,是否就愈是成为了杀猪匠的帮凶?每次账房来猪圈挑猪,被花宾最青睐、吃得最好的猪,往往有着最肥的一身膘,往往是第一个被拖出去。
花宾没办法像救下小野猪一样把每一只猪都救出来,他没有那样大的财力。他也找不到人倾诉这种愧疚感——哪一个正常人会对肥头大耳的猪产生共情?他们宁可去向往鲜衣怒马。
给周家放羊的羊倌儿是个身形瘦削的小伙儿,只比花宾略微壮实点。两个麻杆都是没力气耕田犁地的病秧子,猪倌羊倌的工作总比在骄阳下挥汗如雨要来得舒服。羊圈也同猪圈一样,分成两股——性情活泼好动,胆量大些的山羊和逆来顺受、慢条斯理的绵羊。二者的待遇也大相径庭——绵羊因为有一身松软的羊毛可供收割,如同一张免死券,能多活几年;山羊则没有这个福气,时候到了就要迎接割喉刀了。
牲口如果也分三六九等的话,牛马一定是高于猪羊的。牛和马是农耕社会中重要的生产力,就算是周家这样财大气粗的地主,也没有几匹马、几头牛,照顾它们就成了需要格外小心的工作。若是牛伤了,大片的田地来不及犁耙播种,影响到秋收冬藏,这一年都要挨饿;若是马伤了,不能拉拽货物还是小事,如果朝廷来征用军马、役马,拿不出来,那时才是焦头烂额。